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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门柳】第二章(1)钱谦益与柳如是谈话一个月后


【2024-04-17】 【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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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门柳
刘斯奋


钱谦益与柳如是谈话一个月后的一天下午,在远离常熟数百里之外的南京城里,一乘两人抬的轿子,从秦淮河房转出来,匆匆过了贡院,顺着热闹繁华的街道,一直向西行去。

天气晴朗。温暖的阳光从蓝澄澄的天空中斜照下来,把左边一排房屋的阴影,投在宽敞的、青石板铺成的路面上,投在行人的头上、肩上;右边一排店铺的铺面,则沐浴在耀眼的阳光里。这些密密麻麻的店铺,房檐不高,门面挺宽;写着“绸绒老店”、“京式小侗、“网巾发客”、“画脂杭粉名香官皂”、“川广杂货”、“西北两口皮货发售”、“东西两洋货物俱全”、“内廊乐贤堂名书发兑”、“万源号通商银铺”等类字样的招牌,琳琅满目。街道上,乘轿子的、跨驴勺、步行的人,熙来攘往;来自四面八方的客商,麇集在官廊内,高旨叫卖,讨价还价;门前挂着灯笼、供着时鲜花朵的茶社里,座无虚席,生意兴隆;酒楼上人声鼎沸,笙歌盈耳,随风飘散着哧哧的艳笑和酒肴诱人的浓香……虽然北有“建虏”,南有“流寇”,国家的局面一天乱似一天;江南各府又连年遭灾,“哀鸿遍野”、“饿殍载道”一类的消息不断风闻;而且南京城里的米价,也涨到了三两六钱银子一石,为大明开国以来所仅见。但是,这一切似乎都未曾给这个江柯最大的都会,投下一丝一毫的阴影。它依旧是那般容光焕发,巧笑迎人,金迷纸醉……其实,令人不安的影子也不是没有——街上的流民乞丐明显增多了,而且有越来越多的趋势;米铺里,因为无人食用,过去很少出售的大麦、荞麦,现在忽然成了热门货,五千钱一石,仍然供不应求;酒筵歌席之上,那些哗笑哄饮的豪客,会因突如其来的一声悲叹,而举座为之失欢;甚至那些并无事实根据的谣言,也不止一次地使城中的居民们惊慌失措起来……不过,这些看来都无伤大体。

正如向巨大的生活漩涡投下了几片枯叶,虽然多少使人感到惨淡和萧瑟,但是随即就被吞没、被包容,成了这个都市光怪陆离的日常生活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一种很自然的色彩,不再引起人们的注目和惊诧了。是啊,天空这么晴朗,春光如此明媚,满城的柳树都开始吐芽了——这些被骚人墨客艳称为“白门(古代南京的别称。)秀色”的柳树,有的已经十分古老,其中几株,也许还是太祖皇帝营建应天府城的时候种下的。

经历了二百七十余年的漫长岁月,它们依然青青如昔。如果竟然说大明的一统江山不迟不早,偏偏注定就在他们这一辈人的面前彻底坍塌,眼前这无限的繁华将连同这满城柳色一道灰飞烟灭,这是多么荒唐、愚蠢和不可思议!

是的,这也许就是崇祯十五年早春,南京城里大多数居民的心理。虽然有关“建虏”蹂躏京畿和“流寇”暴虐豫楚的消息不断传来,但在他们的感觉中,那毕竟是遥远的、隔膜的。而且,“建虏”一次一次地来,结果不是一次一次地又退走了吗?至于“流寇”,更是时起时仆,只怕也成不了大气候。尤其重要的是,“建虏”也好,“流寇”也好,哪怕仅仅是他们的影子,都从未在南京城下出现过。这说明南京是可靠的、安全的,纵然真有危险,也还远得很……然而,也并非一切的人都这样想。譬如说,正沿着繁华热闹的大街匆匆北行的轿子当中,这位默然端坐的青年公子,就完全是另外一种心情。

他名叫冒襄,表字辟疆,是复社的一位重要成员。他出生于如皋县一个数代做官的人家,自幼饱读诗书,才情早发,加上祖辈、父辈在政界、文坛多年积累下来的基础以及各种联系,当他还很年轻的时候,就受到有影响的父执们的称誉和汲引,在同辈中崭露头角;加入复社之后,名气就更大了。他今年才三十一岁。如同那个时代绝大多数的读书人一样,冒襄也把科举入仕,看做人生的根本出路。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应考乡试,但都没有取中,到如今,仍然是一名秀才。不过,无论是同辈还是长辈都毫不怀疑,他之平步青云,飞黄腾达,只是早晚的事。目前,他与桐城方以智、宜兴陈贞慧、商丘侯方域并称为“复社四公子”。

冒襄受着这些推崇赞誉,事实上他自己也颇为自信,不过,他绝不是那种头脑容易糊涂的人。凭着这些年来他周游各地的所见所闻,以及与高官显宦们周旋交往所了解到的情况,他不仅十分清楚国家的局势已坏到什么样的程度,而且,他拿这些情况同历代王朝兴亡的历史对比印证,已经不怀疑,大明的江山正处于风雨飘摇的极险境地,随时都有覆没的可能。他根本不相信,在这场端倪已露的亡国大祸中,南京城会是一爿能逃过劫难的“乐土”。别看它目前似乎还很安宁、可靠,一旦风暴来临,那将是一场席卷一切的惨变——“蔽日旌旗,连云樯橹,白骨纷如雪!”

这已经是重复了多少次的历史图景。所以,当轿子走在从三山街到内桥这一段店铺更集中、气象更繁华的街市时,冒襄隔着帘子默默注视着摩肩接踵、嬉笑自若的来往行人,他的眉头不由得皱得更紧了。

不过,最近冒襄心情阴郁的原因,还不仅仅在于此。发生在半年前的父亲调职襄阳的那件事,一直在深深困扰着他,使他感到屈辱、痛苦,却不知道怎样才能摆脱。冒襄的父亲冒起宗,本来在湖南担任衡永兵备使者,是个不大不小的三品官。

去年秋天,冒起宗忽然接到命令,调他到湖北的军事重镇襄阳,担任总兵官左良玉部的监军。左良玉是临清人,出身行伍,早年在辽东对清军作战,以骁勇受东林党人侯恂提拔。后来在镇压农民军的战争中,以凶悍残暴著名,势力亦日渐增强。他自恃重兵在握,十分骄横跋扈,连朝廷的命令也不大服从。就在冒起宗接到调令之前几个月,襄阳城被张献忠的农民起义军攻破,督师杨嗣昌十万火急调左良玉驰援,可是左良玉为着保存实力,九调九不至,杨嗣昌绝望之余,畏罪自杀身死。现在朝廷竟派冒起宗去监督他。冒起宗明知左良玉决不会轻易就范,弄不好,自己随时随地都有性命之虞,但是格于上命,不敢违抗,只好匆匆赴任。消息传来,急坏了冒襄一家。尤其是冒襄的母亲,日夜哀哭,逼着儿子一定要设法营救。为了这件事,近半年来,冒襄到处奔走投诉,托人疏通说情,请求朝廷把冒起宗调离襄阳。到如今,凡是可能利用的关系,他几乎都跑遍了,银子也花了万把两万,可是事情却有如石沉大海,毫无下文……现在,冒襄又到南京来了。但是他实在不知道,这种请托求告,到底还有没有作用……轿子轻微地震动一下,停下了。冒襄蓦地惊觉过来。他隔着帘子往外看去,映入眼中的是一道长长的幽静的街巷,一扇黑漆兽头衔环大门,门前踞着一对石狮子。

一个年老的门公正坐在台阶前晒太阳。看见来了轿子,他就眯缝着昏花的老眼,偏过脸来。

在长班拿着拜帖上前通报的当儿,冒襄坐着没有动弹。这座年深日久,外观已经略微显得破旧的府第,近半年,他已经来过三次了。主人是个温厚长者,每一次都给予接待,而且答应帮忙。冒襄并不怀疑他的善意和许诺,不过,由于种种缘故,事情尚未办成。

自己再三再四地上门催问,会不会使主人感到为难和不快?会不会出现在类似情况下常常会遇到的那种难堪的场面?这种顾虑,冒襄上轿之前就有过,此刻又重新变得浓重起来。他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多年来生活上的顺境,使他习惯于别人的礼遇和褒扬,哪怕是一个轻视的眼色,一句暗示的讽辞,都会令他气恼、难受,心里老半天不舒坦……“启禀少爷,主人有请!”长班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

冒襄怔了一下,才听清这句话。他松了一口气,点点头,等轿夫打起帘儿,就微微弓起腰,走下轿来。

他是一位异常俊美的儒生,中等身材,衣饰雅致,风度潇洒。

他先站在轿旁,转动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矜持而又冷淡地向周围打量了一下,这才不慌不忙地朝大门右侧那扇便门走去。

“我家老爷请相公书房相见。”已经在门前迎候的门丁行着礼说,随即引着冒襄,经过门厅,从天井里向右一拐,进了一道小门,沿着回廊曲曲折折地走了一阵,来到一处幽静的庭院。庭院里,是一明两暗的三开问书房;沿着墙根莳着些花木,西边角上还有一方水池,围着碧瓦栏杆,池中立着两片姿态奇古的石山,绿竹森然。

冒襄无心细看,他匆忙地整理一下衣巾,等院子通报之后,就低着头,拱着手,放轻脚步,从院子揭起帘子的那扇门走了进去。

南京兵部尚书熊明遇,已经在屋里等着他了。

熊明遇是个须眉皓白的矮胖老头儿,圆圆的、常带微笑的脸上,有一种乐天知命的神气。他是万历二十九年的进士,做过几任京官,也不止一次遭到贬谪和罢免。

大半生的宦海沉浮,已经磨掉了他的一切棱角。他最得意时曾做到北京的兵部尚书。

十年前,崇祯帝嫌他办事糊涂,革了他的职,直到最近才重新起用,但也无非是让他到南京来坐冷板凳。南京在明代,曾经是开国初年的首都。直到永乐十九年,明成祖朱棣为了抵御北方蒙古族的进攻,才把首都迁到了北京。迁都后,南京原有的一套中央机构形式上仍然保留,称为“留都”。除了没有皇帝外,也同北京一样有皇宫,有吏、户、礼、兵、刑、工等六部,还有国子监等其他部门。不过,北京的六部有实权,所有的事情都集中在北京办;南京的这些官只是闲职,虽然地位很高,但是国家大事轮不到他们拿主意。他们多是一些政治失意,或者被认为年老无用的人。熊明遇也属于这一类。

不过,这老头儿倒是个好好先生,同复社一班年轻士子也很谈得来。在冒襄请托的人当中,他是属于真心愿意帮忙的一个,所以冒襄这次到南京,首先就来拜访他。

冒襄撩起直裰的下摆,双膝跪倒,叩下头去:“老伯在上,小侄给老伯请安!”

“啊啊,贤侄,何必多礼!”熊明遇满脸堆笑,趋前一步,把冒襄扶起来。两人重新作揖之后,熊明遇做了一个让坐的手势,便移动着肥胖的身体,向朝南的一张铺着锦褥的紫檀木炕床走去。

冒襄有礼貌地挨延着。等熊明遇坐定之后,他先告了坐,这才在对面的一张硬木如意椅上坐下来。

以往,熊明遇这当儿就会立即开始寒暄。可是今天,不知什么缘故,直到家人送上茶来之后好一会儿,熊明遇仍然只管默默地、小口地呷着茶,甚至没有看客人一眼。冒襄心里又不安起来:莫非主人对自己的不断来访已经感到腻烦,甚至讨厌,只是格于情面,才不得不勉强接待,所以故意摆出这样的脸色,好让客人自觉难堪,知趣而退?顿时,屈辱羞惭的感觉涌上心头,冒襄的脸又红了。

他暗暗打定主意:稍坐片刻,就起身告辞,并且绝口不提请托的事。

他觉得,惟有这样,才能多少保持自己的尊严,也等于告诉主人,这只是一次纯粹出于礼貌的例行拜谒,客人本无他求,摆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面孔,其实没有必要……“哎,贤侄,这一向,你是怎么回事啊?”熊明遇开口了,语气是随便的、愉快的,“怎么许久都不来啦?还有定生、朝宗他们也不来,莫非讨厌我糟老头儿哕唆不成?”

“啊,不敢!只因小侄不来留都已有两月,以致久疏趋候,更兼百事缠身,音书亦稀,不知竟辱老伯挂望,不胜悚愧,尚祈恕罪!”冒襄拱着手回答。

熊明遇点点头:“这就是了。我说呢,我这老朽可没得罪你们复社,怎么一个一个都不见影儿了?抛撇得我老头儿好不冷清!”

他继续用开玩笑的口吻说着,同时热切地瞅着冒襄,仿佛在抚慰他:别丧气,小老弟,我很喜欢你,你来了我真高兴!

“定生、朝宗他们也是前几日才回到南京来。还有,太冲也来了。”

“太冲?”熊明遇捋着白胡子,微微仰起脑袋,“莫非就是故世了的余姚黄公尊素的令郎,名叫宗羲的?嗯,知道,知道!”

“太冲兄虽身在江湖,却心忧国事,近日颇思将数年潜研默讨之所得,著为一论,上书朝廷。又欲于秉笔之前,与海内贤达,广为奉商。老先生泰山北斗,望重群伦,且久赞中枢,倘能于报最之余,赐以教言,尤为太冲所深望呢!”

“噢,不敢。倒是我学生甚欲一聆太冲兄之匡济宏谋。他既来了,就烦贤侄务必请来一见。”

“老伯传唤,小侄想太冲必定是欣喜趋谒的。”冒襄又拱着手回答。

现在,他的心情渐渐松弛下来。“嗯,主人看来不像是讨厌我。”他想,于是对这位身为高官显宦、脾气却好得出奇的老世伯,忽然变得感激和亲近起来。

熊明遇眯缝着眼睛笑着,也在打量冒襄。这位年轻士子虽然来访的次数不多,给他的印象却很好。冒襄的俊美温文、谦恭儒雅,他有求于人时所表现出来的羞赧和不安,都令熊明遇感到满意,对他另眼相看。熊明遇同复社的士子们虽然时有接触,外间甚至把他说成是复社的后台之一,不过,老头儿对于这班年轻人那种锋芒毕露、激烈好名的行为举止和处事态度,却颇不以为然。特别是他们肆无忌惮地议论朝政,讥评人物,得罪的人越来越多。熊明遇担心这样闹下去,总难免有一天要闯出祸来。他知道无法劝说他们,所以近一两年,已经采取了逐渐疏远的态度。他觉得在这一点上,冒襄与他的社友们不同,这个年轻人端庄稳重,沉得住气,也比较听话,正合于自己此时此地的心境。

熊明遇今年六十六岁了。十年前,当他从官宦生涯的高峰跌落下来的时候,他就已经明白,这一生的好运气,算是到此为止。

他早就看出来,年轻的皇帝是一位独断多疑、刻薄寡恩的人。自己这种一团和气,事事想当老好人的性格,绝不会得到皇上的欢心。

崇祯五年,他仅仅因为说错了几句话,触怒了皇帝,就被勒令“解任候勘”,最后落得个削职还乡。事隔多年,如今又被重新起用,熊明遇心里明白,无非是朝廷临时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才让他出来顶替一下,别说想重新回到昔日的位置上去根本不可能,就是现在这张南京兵部尚书的冷板凳,也说不上能坐多久。好在他乐天知命,抱定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宗旨,日子过得倒也蛮惬意。不过,他却没有失掉保护自己的本能,同大多数正在地位和权势的斜坡上向下滑落的老官僚一样,他对于官场上的同僚们往往怀有一种隔阂和戒备的心理,就像一只行动迟缓但感觉仍然清醒的老猫,时刻都在提防着同类的鬼脸和算计。尽管有时候他的应酬也很忙,可是内心是孤独而寂寞的。在这种情况下,他喜欢同一些尚未涉足官场的年轻士子们交往,找他们谈谈,听听他们对时局的看法,接受他们对自己的趋奉的敬意,这往往能使他获得一种快乐和满足。

不过,话又说回来,他却不想因此惹来横祸,以致把身家性命都赔上去。他记住了十年前的教训:更谨慎一点做人没有坏处。所以,最近他对复社成员的接待,已经变得更有选择,说话也更加小心。

复社的年轻头儿如陈贞慧、侯方域等人觉察到了这一点,渐渐便不来了。

刚才,冒襄跨进屋子的时候,熊明遇正苦苦思考着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是前几天去牛首山春游的路上,才在他的脑子里突然清晰、尖锐起来的。这个念头一经揭示,竞变得如此狂暴、可怕、无情,以至他几乎再也无法平静下来。他很想找一个人来商讨一下,但是问题的性质非比寻常,必须十分慎重。他打算找一个饱学卓识,具有政治头脑,而且是可靠的、与自己并无利害冲突的人。

冒襄的突然来访,正合他的心意,这便是他特别高兴接待冒襄的原因。

“嗯,贤侄来往各地,最近,可听说什么新闻?”熊明遇换了一个话题,问。

“这……也并无特别新闻。老伯想亦知道,各地的灾情愈加重了。山东、河南不必说,此二地已成鬼蜮世界,到处以人肉为粮。

听说虽至亲好友,亦不敢轻入人室。安分守己之家,老少男女,相让而食;强梁者,搏人而食;甚至有父杀其子而食……临清米价涨至二十四两银子一石;即如江南各府县,号称富庶之苏杭二州,去岁以来,亦饿死居民无数。每日移葬郊外者,络绎于道。杭州太守刘公是汴梁人,于是便有好事之徒,改古诗以为讽刺……““噢?怎么说?”

“这——也无非是些轻薄无根之语,徒逞口舌之快,安知不是有诬长上。”

“但说来听听不妨。”

“是!闻得是改的南宋林升‘山外青山楼外楼’一诗,道是:”山不青山楼不楼,西湖歌舞一时休,暖风熏得死人臭,还把杭州送汴州!靶苊饔鎏耍阕磐访挥凶錾U饬侥辏细鞲智檠现厥鞘率怠5衔饕蚧故翘焓辈徽斐傻模銮腋餮妹耪谏璺饧茫欢⒓淳统鱿终庵忠馔忌炕蟮母枰ィ衙分赶蛄烁穑慵裥闹陕恰U庋幌耄苊饔龅挠锹切那橛衷黾恿思阜帧?“还有,听说松山已经失陷了。”冒襄见熊明遇不表示态度,猜想是他对那首诗感到不悦,便换了话题。

“松山尚未失守。”熊明遇摇摇头,口气很肯定。他的消息自然是准确的。不过,虽则如此,熊明遇也并不认为松山能守得祝甚至毋宁说,近日来困扰着他的那个可怕的问题,多少正与松山的战局有关。他看了看冒襄,解释似地说:“洪经略尚在死守孤城,建虏以倾国之师,围攻数月,至今未能得逞。不过,”他皱起眉头,“倘使诸镇的援兵继续徘徊不进,松山的陷落,只怕也是迟早而已。”

冒襄对主人已经不再存有猜惧之心。听说松山并未陷落,他精神不禁为之一振。

但主人接下去的话,又使他颇为泄气。有片刻,他很想说:“对于此等贪生畏死、误国误民之辈,朝廷就当严加惩处,以做效尤!”可是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不错,要是在一年以前,他或许可以问心无愧地这样大声疾呼。可是如今,他替父亲奔走求告,请求调离剿“贼”的前线襄阳,在别人眼中,又何尝不是贪生怕死的行为呢!

“以往建虏数度入寇,蹂躏京师,而终于不敢久留,全仗山海关遏制其后。而松山、锦州乃是山海关之屏障,二城一旦不守,虏骑便可直逼关前,倘有不测,京师岌岌可危了!”熊明遇继续说。

“难道驰援诸镇当中,竞无一忠义敢死之人,肯奋然而前,直撄犬羊之锋,以解松山之危乎?”冒襄终于还是忍不住,忧形于色地问了一句。

熊明遇望了冒襄一眼,又没有做声。因为目前的事实就是如此,令他无从解说。

此外,他还不完全同意冒襄的说法,似乎松山陷落之最终不可挽回,责任就在驰援诸镇。熊明遇明白,造成这场惨败的原因和背景要复杂得多。譬如说,当初如果不是皇上密诏洪承畴速战前进,以解锦州之围,兵部也不一再催战,而是坚持洪承畴最初采取的步步为营、以守为战的方略,形势可能就会大不相同。现在到了主力精兵全军覆没以后,再让驰援诸镇以赢弱之师,去进击建虏乘胜之众,正不啻驱群羊入于虎口,除了徒然送死之外,其实无济于事。不过,这已经关涉军事机密,而且直接触及皇上的个人威信,熊明遇觉得不便、也不敢同这位年轻士子深谈下去。所以,他只是含糊地摇摇头,就把话题从松山的战事移开了。

“建虏固然可虑,但本朝心腹之患,只怕实在流寇。”他慢吞吞地说,胖圆的脸上现出深深的忧虑神色。像当时相当一部分官僚士绅的看法那样,在熊明遇的心底里,其实觉得关外的清兵虽然可怕,至少还可以通过议和输款,求得一个时期的苟安。但是,面对变得越来越强大的农民起义军,他们却感到束手无策。不管是用“剿”还是用“抚”的办法,都已经越来越不奏效。农民军就像一股刚猛无情、飘忽不定的旋风,冲决一切,扫荡一切,正在从王朝大厦赖以矗立的最底一层、也是最根本的一层的基础上,不折不挠地破坏着、轰击着,使他们这些高高在上的老爷们也已经很分明地感到大地的剧烈震动,听到殿基塌陷、梁柱摧折的可怕声响,以致心惊肉跳,再也无法安枕。事实上,自上一年以来,位于河南的重镇开封,就一直受到以李自成为首的农民军的猛烈进攻,几乎失陷。现在李自成虽然暂时解围而去,但随时随地都可能卷土重来。至于以张献忠为首的另一支农民军,则同革里眼、左金王等部联合起来,正在凤阳府境内横冲直撞,摧州陷县,杀死守官。最近一次,竟攻下了离南京不远的盱眙。他们的图谋已经很清楚,就是准备打过江南来。现在熊明遇虽然一面全力防备,但另一面却不知道明早一觉醒来,周围的世界是否还会是今天这个样子。正是这样一种焦虑,近日来把熊明遇弄得不寒而栗,苦恼不堪。

他犹疑了一下,终于压低声音问:

“贤侄,依你之见,大明中兴,尚有希望否?”

“哦,老伯是说——”

“嗯,嗯!”熊明遇不等冒襄说完,就急急忙忙地点着头,还做了一个手势,仿佛害怕他说出那个可怕的字眼似的。

冒襄沉吟了一下,谨慎地说:“老伯所虑,小侄亦曾想来。只是浅陋之见,恐怕……”“哎,贤侄只管直抒所见。”

“是!”冒襄应诺着。他低下头去,沉默了片刻,这才开口:“小侄冒昧胡言,请老伯指教。时至今日,此事只怕已在两可之数!”他顿了顿,似乎要增加这句判断的分量,“其问大患,自然在于建虏与流寇。建虏白天启元年以来,以沈阳为巢穴,内修制度,外行侵伐,十余年间,已骏骚然雄有辽东以北广袤之地;且东降朝鲜,西收蒙古,羽翼之势已成。彼对我朝佯示就抚之意,实则鹰扬虎视,无日不图南进。天启七年至于今,已三度入寇,京畿以及燕、赵、齐、鲁之地,悉遭蹂躏,杀掠极惨。如今更举倾国之师,专攻松、锦,其意在夺取山海关甚明。山海关为京师门户,虎狼之心,意欲何为,实已昭然若揭!至于流寇,崇祯元年,贼众不过万数,地不出陕西一境,而且各股不相隶属;七年之后,已经居然拥众二三十万,扰地遍及秦、晋、川、楚,然官军尚能制之。尔后凶岁连年,饥民大起,兼之朝廷剿抚之策不定,遂致贼势蹶而复振,日渐坐大,竟成今日难以制御之局面。且闯、献二贼,尤为悍猾而强,狂悖之志,曾不下于建虏,令人可惊可虑。况且——”冒襄说到这里,微微叹了一口气,“自古以来,未有国乱于内而能攘夷狄于外者。时至今日,国势之危殆,实为历代所罕见。朝廷倘不急图良策,中兴之业,只恐终难有望!”

冒襄说完了。他谦恭地垂下头,等待主人的指教。但是熊明遇却呆呆地坐着,老半天不做声。不错,这一番话的内容,他也曾经零零碎碎地想到过,可是此刻从这位年轻士子的口中,用如此清晰尖锐的语言说出来,仍然使他的内心受到很大震动。有片刻工夫,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一幅国破家亡的可怖图景:京师的城门纷纷失守,紫禁城里外燃起冲天大火,禁卫军和内侍作鸟兽散。皇上横刀殉国,百官或死或走或降。而他,熊明遇,自然也要一死以报国恩,这似乎是无可选择的。可是他还有一大群妻妾儿女,到时他也许不忍心让他们全都跟着自己去死,那么就会有人活下来,结果命运却极为悲惨……啊,他们将会怎样呢?被杀戮、拘系、蹂躏、凌辱,最后沦落街头,成了贱民、妓女、乞丐!这种可怕的悬想把熊明遇压得透不过气来,他动弹了一下,想摆脱这种重压,结果只是把身子缩做一团,瞪着惊恐的眼睛,喃喃地问:“那么,那么贤侄有何救时良策?”

“啊,只怕说出来更不足污老伯清听了!”冒襄抬起头,看着主人,谦逊着说。

他早已等着有此一问,以便把自己的政见向这位德高望重的前辈陈说出来。冒襄同熊明遇毕竟不一样,虽然他清楚地看到国势的危殆,敏锐地嗅到了亡国气息的临近。

但是在他的年轻、强健的心里,却未始不觉得这也是一种机会,正好借以试一试自己的本领和力量,毕竟他还从未加以试验过!何况许久以来,冒襄就认为,国事之所以弄到这个糜烂的局面,主要还是由于主持朝廷大计的,大多是一些庸懦之材的缘故。所以,虽然多少觉察到主人的神气不对,但当他开始回答询问时,仍然情不自禁地用了一种几乎是兴奋的、而且多少有点卖弄的语气:“以小侄愚见,当今之世,风俗陵夷,廉耻道丧,积弊之多,多于牛毛。若就其中一枝一节而改革,徒然虚费时日,而难见效用。实不若以天雄、大黄之猛剂,治其根本。根本一清,枝节便不难改治。

所谓根本,无非是正风俗,严纪纲。风俗正,则积弊消;纪纲严,则君信立。

积弊消,君信立,则民不易为乱。虽有少数不逞之徒,亦无所施其煽惑之技。如此,则国内可定。国内定,朝廷便可专力而东向,建虏虽强,不足虑也!虽然,此理说来极寻常容易,惟真正施行,又极不容易。其中用人一事,实为一切之关键。用不得其人,虽有良法美意,亦终因重重扦格,寸步难行。故朝廷倘欲求治图强,须得痛下决心,进君子,斥小人。知其为小人者,虽处庙堂之高,亦必斥而去之;知其为君子者,虽居江湖之远,亦必求而进之。

务使举国上下,正气伸张,人才得用。如此,中兴可指日而待矣!懊跋逶剿翟叫朔堋K纳舾咂鹄矗障殖黾ざ暮煸危劬σ苍诰季挤⒐猓詹沤吹氖焙蛳啾龋路鸹涣艘桓鋈恕?熊明遇仍旧蜷曲着身子,一动不动地坐着,神情显得愁苦而呆滞,先前脸上那种乐天知命的神态,已经看不见了。他默默地听着冒襄的热烈陈说,高谈阔论,并未能够排除他心头的重压。诚然,这位年轻士子的见解不失为堂堂正理,但国家的局面已经到了这一步,要加以实行简直是不可能的。就拿用人一事来说,长期沿袭、继承下来的习惯,以及各种错综复杂的关系,恰似一棵百年老树,盘根错节,早已形成了异常顽固死硬的格局。要改变它,真是谈何容易!弄不好,改革者就会反招其祸。倘若用强力加以改变,只会加速这株老树的倾倒死亡。为今之计,惟有尽量不要触动它,至多也是剪除一些实在无法保留的枝桠,对于其余则尽可能维持、包容,以求得在狂风暴雨中能同命共济。这样,或许还能苟延残喘……不过,熊明遇最近越来越觉得自己是正在过去的人,思想、精力和记性都在一天天衰退。他对于自己的看法也没有那种自信了。“也许,我确实老迈无能了,这些年轻人才气纵横,说不定真有办法把国家从绝路中解救出来?瞧,他们一个个都很有一套,而且信心十足……”这样一想,他似乎产生了一线希望,于是打起精神,专注地侧着耳朵,期待冒襄说出更加具体的、切实可行的办法来。

可是,冒襄已经说完了。

“嗯,就是这些?”

“是的,小侄冒昧胡言,敬请老伯指教!”

“哦……贤侄所言,自是堂堂正理。不过——”熊明遇沉吟了一下,“老夫尚欲更有请教。譬如,目前饥民盈野,军饷不继,富室囤积居奇,奸人乘机煽惑,这些都适足资乱,未知计将安出?”

这几点,正是目前江南地区的突出问题,也是日夜困扰着熊明遇、使他大感头痛的问题。所以,他特意点出来,满怀期望地盯着冒襄,等待他回答。

“这……也并非没有办法,”这一次冒襄显然没有准备,他变得有点犹疑,脸也开始微微涨红起来。不过,只一瞬间他就恢复了自信,依然用坚定的口吻说:“不过,当今积弊,又何止此数端!小侄愚见,仍以为与其一枝一节求治,实不若治其根本。本正源清之后,旁枝末流之积淤污浊,便可一并荡涤而去。否则今日除之,明日复生,终难有效!”

熊明遇不做声了。他垂着眼睛,感到失望,“到底只是个书生,徒有空论!”

他想。室中寂然半晌,熊明遇终于苦笑了一下,开口说道:“贤侄所言,不无道理,只是知易行难,古今如此,贤侄想亦深知。我是老朽无用了,今后祖宗二百七十年的基业,就寄托在尔等一辈的肩上。望尔等少年英俊,各展高才,同心戮力,匡扶社稷,克成中兴大业,上报君父之恩,下安黎民之望。如此,则天下幸甚,老夫幸甚了!”

冒襄连忙站起来,拱手当胸,恭恭敬敬地说:“老伯训诲,小侄谨志不忘!”

“嗯,坐、坐。”熊明遇随便做了一个手势。冒襄重新坐下之后,熊明遇沉默了片刻,才又开口说:“有一件事,差点儿忘记告诉贤侄——数日前,京里周阁老有信来,说是贤侄上呈朝廷的救父万言书,他已经知道了。令尊调离襄阳一事,已无干碍,邸报不日可下。”

冒襄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这消息来得太突然,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以至一刹那问,他疑心自己听错了。他的呼吸急促起来,结结巴巴地问:“老伯是说,是说……”“我给贤侄道喜呐!令尊调离襄阳,只是日内之事了。”

冒襄“氨的一声站起来,激动地向前跨了两步,忽然又自觉失态似地站住了。

他惭愧地微笑着,不胜感激地望着熊明遇,脸上瑚出兴奋、狂喜的神情。忽然,他跪倒地上,向主人叩下头去。

“哎,贤侄,不必如此,不必如此。”

可是冒襄仍旧叩了一个头,又一个头,直到自己认为叩够了,这才躬身站起。

熊明遇无可奈何地摇着脑袋,等到冒襄爬起来的时候,他也就跟着站了起来。

“有了消息,贤侄便该早点回家报个信,免得令堂倚闾挂望。”

他信口提示着,接连打了两个呵欠,神情顿时变得委顿下来。虽然冒襄还在不断说着感激的话,可是熊明遇仿佛听见,又仿佛没有听见。他“嗯,嗯”地答应着,竭力地睁大眼睛。直到冒襄终于告辞出门,沿着花树掩映的回廊,走得看不见了,熊明遇还怔怔地站在阶前。“……嗯,应当叮嘱他,绝不能把这次谈话张扬出去,否则只怕彼此都不便……”他模模糊糊地想。

蓦地,熊明遇清醒过来。他定了定神,有片刻工夫,拿不准主意:该不该派人把冒襄追回来?可是随后就抛开了这个念头。因为先前压迫着他的心头的感觉,又重新出现了。在这种越来越巨大而且沉重的压力面前,其余的顾虑似乎都微不足道,无关紧要,甚至是没有意义的了。

“唉,怎么好,怎么好?”他喃喃自语,绝望地仰起脸,久久注视着不远的屋脊上,那一只突出在夕阳之中的、变得血一般鲜红的鸱吻。一会儿,太阳落下去了,鸱吻也恢复了原来灰暗的颜色。熊明遇颓然垂下白发稀疏的脑袋,慢腾腾步下台阶,开始绕着庭院漫无目的地徘徊起来。

蜿蜒贯穿于东水关和西水关之间的十里秦淮,是南京城里最热闹繁华的一条河道,也是江南首屈一指的绮靡浮华、酒色征逐的销金窟。这里有着最繁华奢费的妓院,最舒适优雅的住宅,最富丽堂皇的酒楼和最出色的戏班子。虽然紧靠着秦淮河北岸,就是庄严肃穆的应天府学宫和科举的考唱—贡院,可是,这丝毫也不影响秦淮河那花天酒地、纸醉金迷的气氛,而且不如说,正是亏了那一班饱读诗书而又自命风流的圣人之徒的热心参与,才使得这醉牛梦死的十里秦淮,平添了许多特殊魅力和奇异的色彩。

的确,秦淮河也自有它的非凡之处,别的不说,光是那一弯碧滢滢的、闪烁着柔腻波光的流水,以及沿河两岸,那一幢挨着一幢的精致河房,就足以令人着迷了。

这些河房,大都是有着短短的围墙的独家院落。里面的房舍,不论规模大小,全都装饰着雕栏画槛、珠帘琐窗。讲究一点的,还在院子里凿池植树,垒石栽花。每一所河房,都有一个带栏扦的露台,伸出水面,供人纳凉消夏,赏景观灯。河房的主人,有安享清福的名公巨卿,有不愁衣食的高人雅士,有艳名远播的当红妓女;但大多数河房,却是用来出租的。河房的主人经常变换,从在职官员、宫中太监到一般富户商人都有,他们看中秦淮河的优越环境,购置河房,出租牟利。虽然租金十分昂贵,但过往的公子王孙、富商豪客,仍然趋之若鹜。他们在这里会友、接客、谈生意、论诗文,自然,也还要纵酒、豪赌、狎妓、看戏,想出种种方法享乐,把著名的六朝金粉地最浮艳奢华的这一角,舞弄得更加花团锦簇,五光十色。

当冒襄在他下榻的桃叶河房前下了轿,兴冲冲地走进院子的时候,家人冒成——一个干净伶俐、体格健壮的中年汉子从屋子里匆匆迎出来,后面还跟着两个年轻的长班。

“大爷,你回来啦!”冒成和两个长班侧身站过一旁,拱着手问。

冒襄点点头:“嗯——拿二两银子打发轿班。赶快进来,我有事吩咐你。”他一边说,一边脚步不停往屋里走去。

一直走进起居室,冒襄才停住脚。他习惯地在花梨木炕床上坐下,立即又站了起来,漫无目的地转了一圈,瞅了瞅门外,焦躁地皱起眉头。当冒成轻快、有力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时,他就迅速地转过身去。和一个才满三岁的儿子;此外,就是冒襄和父亲。父亲长年在外面做官,父子两人难得见面,即使见了面,彼此也情意相投,不存在隔阂。尤其难得的是,无论父亲还是母亲,对于冒襄的行动都很少干涉;对于他的花费挥霍也从不过问。与其说这是溺爱独生的儿子,毋宁说是完全信任他,尊重他。为了这个缘故,冒襄很爱重自己的家庭,特别是对双亲怀着深深的感激之情。他由衷地觉得,自己只有恭谨敬诚,恪尽孝道,才能报答父母的深恩于万一。所以,去年秋天,他接到父亲调职襄阳的消息后,虽然也为难和犹豫过,觉得自己作为复社的一位年轻领袖,平日与社友们悲歌慷慨,以天下为己任,如果为着将父亲调离“剿贼”的前线,自己公开出面奔走,会不会招致别人的讥笑和非议?

对自己在社里的威信,会不会有什么影响?可是,当他一想到父母对自己恩义深重,就立即觉得责无旁贷了。“哎,无论如何,我不能眼看着父亲去送死!眼下旁人爱怎么想怎么说,一概随他去吧,反正,我总有办法向他们证明,冒襄绝非欺世盗名、贪生畏死的懦夫!”半年前,他就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提起笔来,写了一封情辞哀切的万言书,书中力陈父亲秉性耿介刚直,不会与同僚合作,担任监军,不但于战局无益,反而可能把事情弄糟。他恳请朝廷哀怜自己作为独生儿子的悲苦心情,将冒起宗调任他职。这封书上呈朝廷之后,接下来冒襄就开始了紧张的活动——变卖家产、送礼打点、求人疏通……“哎,如今总算有了结果,母亲知道这个消息,不知该有多高兴呵!”冒襄望着暮色之中渐次闪现的越来越繁密的灯火,又感叹又喜欢,并且再一次微笑起来。他开始想象家里的人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兴高采烈的情景……这当儿,冒成已经把洗脸水端来了,一套出门赴会用的干净衣巾,也整整齐齐地摆在椅子上。他轻声呼唤:“大爷……”冒襄回过头来,随即想起今晚李十娘家的聚会,便点点头,爽快地放下酒杯,走过去。他先除去方巾,又把直裰脱下,都交给了冒成。然后双手捧起一掬水,俯下脸去,让散发着薇露清香的洁净的水同皮肤接触。顿时,一股说不出的舒爽愉快的感觉直透心脾,他不由得呻吟起来。冒成在旁边听见,倒吃了一惊,只当是水太热了。后来,看见小主人并无表示,才放下心来。

这样反复掬洗了几次之后,冒襄才绞干脸帕,不慌不忙地擦起脸来。他仔细地、使劲地擦着,这半年多来洗不净的仆仆风尘,以及脸上所蒙受的耻辱和羞惭之色,仿佛都要在这一番拭擦当中统统清除掉……“嗯。吴次尾相公他们刚才来,还说些什么?”当脸洗得差不多的时候,冒襄忽然问。

“哦,也没说什么,就是请大爷早点过去,说有事商量。”冒成早有准备地回答。

冒襄明白朋友们所说的“事”是什么。他不再追问,开始在心里盘算起今晚同社友们的聚会来。今天是三月初七,还有大半个月,也就是三月二十八,复社要在苏州虎丘举行建社以来第四次大会。吴应箕已经事先通知他,今晚的聚会,就是要最后再商量一下这件事。冒襄本来是打算参加虎丘大会的,现在他得赶回如皋去,向母亲报告父亲的事情。一来一往,时间就来不及了。不过,冒襄觉得这也没有什么。因为虽说这是复社领袖张溥逝世之后的第一次全社大会,很可能要讨论推举继承人的问题,颇为重要,但是,前些时候社内各派展开激烈的角逐较量时,自己一直无暇参与,置身事外;而争夺的结果,这次大会的主盟一席,又被扬州地区的社长郑元勋和松江地区的社长李雯夺去,自己这一派人被完全排除在外,看来大势已去,再参加,也实在没有多大意思……他打算等一会儿见到吴应箕他们,把自己改变主意的事告诉一声就完了。

冒襄终于洗完了脸,丢下脸帕,容光焕发地直起身来。冒成已经捧着新衣巾在旁边伺候着。冒襄翻了翻,是一件百幅流云满绣金的浅蓝直裰,一顶蓝色绣红花万字头巾。他觉得还过得去,便点点头,正想让冒成帮他穿上,忽然瞥见那伶俐汉子正眯缝着眼儿在笑。

“嗯,你笑什么?”冒襄一边戴着头巾,一边问,“莫非你瞧我刚才,有什么可笑之处不成?”

“啊啊,小人不敢!”冒成赶忙说,“小人刚才想起了一件事。”

“哦?”

“小人想,老爷这件事有了着落,大爷就能到姑苏去看陈姑娘了!”

冒襄正把一只胳膊伸进袖筒里,听了这话,不由得怔了一下,随即莞尔一笑,说:“该打的奴才,偏你有这许多闲嚼蛆!”

冒成说的这个陈姑娘,就是苏州红极一时的名妓陈圆圆,色、艺、才号称三绝。

去年春天,冒襄到湖南去探望当时还在衡州做官的父亲,途经苏州时认识了她。两人一见钟情,并且有了密约。到秋天,冒襄从湖南护送母亲回来的时候,两人又在苏州再一次见面。当时陈圆圆刚刚躲过一次外戚豪家的逼抢,急于从良嫁人;冒襄对于陈圆圆的娟秀慧黠也颇为满意,终于答允娶她。但是恰好这时传来了冒起宗调职襄阳的消息,事情便拖了下来。这半年,冒襄忙着替父亲奔走,一直腾不出手来料理陈圆圆的事,而且也再没有工夫到苏州去过。虽然陈圆圆三番几次来信询问催促,但冒襄感到不能太过着急。根据这些年来同女人们打交道的经验,他对于自己有着十足的自信。他很了解自己高贵的家世、超群的才华,以及出众的仪容风度,每一样对于女人们都有着巨大的吸引力。

在情场角逐之中,他从来都是一位稳操胜券的将军,只有他经常冷淡地拒绝那些为他如痴如狂的女子,而从来没有被任何一个女子拒绝过。即便是同陈圆圆互相玩弄感情游戏的过程中,他的这种信心也从来没有动遥他不相信陈圆圆还会有什么变卦,以及发生投向别人怀抱那种事。不,他根本不相信!而且,他倒是有意把迎娶的事拖一拖,以免办得过于急迫匆忙,让陈圆圆顺当容易地达到目的,到头来,倒让她把自己看轻了。因此,当冒成提起这件事时,虽然有片刻工夫,他犹疑不决:是否真该先到苏州去看望一下陈圆圆?但最后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反正已经拖到了今日,再迟十天半月,也是一样的。”他想。

冒襄一声不响,穿戴停当,然后以坚定、清晰的口吻叮嘱冒成:别忘了明天一早雇船回如皋!说完,便从桌子上拿起那柄李昭制竹骨、王孟仁画面的名贵折扇,用了一个潇洒优美的动作,轻轻一挥,迈着轻快的脚步,向外走去。

李十娘是秦淮河的一位名妓。她家的房子坐落在钞库街南,离冒襄下榻的河房,也就一里之遥。那一带,南京人叫做“旧院”,是秦楼楚馆萃集之所。南京城里最有身价的一群妓女,如李十娘、顾眉、李大娘、尹春、范钰、沙才、马娇、顾喜、崔科、葛嫩、李香等等,都在那儿比屋而居,以她们的芳名丽色,招引着四面八方的风流豪客。这会儿华灯初上,正进入了一天当中最热闹快活的时刻。柔靡妙曼的歌声、琴笛声随着温馨骀荡的春风远远近近地飘送过来,把来往行人的心头撩得痒酥酥的。

与三山街那边不同,这一带的店铺十有七八都是做的吃和玩的生意。一眼望去,酒楼连着酒楼,茶社挨着茶社,在雪亮的明角灯的映照下,一间问都座无虚席,人声鼎沸。那些遍布全街的大小赌场里,更是生意兴拢人们不仅在这儿赌纸牌、赌骰子,还赌斗鸡、斗蟋蟀、斗鹌鹑;戏棚里锣鼓喧天,正搬演着一出又一出的新剧;妙曼柔媚的昆山腔,在这儿风靡一时。至于依赖这条街市谋生觅食的人,更是五花八门,从清客篾片、占卜相面的、抬轿撑船的、杂耍卖唱的,到卖花送果的、修脚篦头的、和尚道士、师姑卖婆、泼皮闲汉都有。他们一天到晚在街市上出没游转,一心指望在那些衣饰华丽、出手豪阔的客人身上碰碰运气,讨个彩头……因为终于放下了心中一件大事,冒襄此刻感到多时未有过的轻松。他愉快地、不慌不忙地走着,觉得今天晚上这街市上的灯光分外明亮,人们的脸孔也变得分外亲切、可爱。如果不是一支押送礼品的队伍走过,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也许会这样一直走到寒秀斋。然而,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于是停住脚,回头对跟随在后面的冒成说:“我几乎忘了,熊老伯那儿,我今日去得匆忙,不曾备得礼品。

如今事情办成了,这份礼是欠不得的。你赶快回去打点,宁可多花点银子,总要像样些——连夜给送过去。““是!”冒成答应着,又问,“现在就去么?”

“嗯!明儿我们要家去,该办的事情还不少。我这儿不过几步就到了,也不用你跟着。待会儿,你打发三儿,要不冒贵过来接我就完了!”

冒襄重新转过身来。他小心地靠了路边走,以防被身后不断喝道急奔而来的轿子碰着,脸上始终挂着和气的微笑。

然而,渐渐地,一阵嗡嗡的低语在他的身后响了起来,那是一种胆怯的、机械的乞求声。开始这声音很小,断断续续,随后就扩大起来,越来越响,终于成了一片不间断的喧嚷。冒襄吃惊地站住了,回过头去。

在他的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聚拢了一大群乞丐,全是些年纪幼小的孩童,大的不过十四五岁,最小的只有三四岁。在市肆的灯光下,看上去他们几乎都是一个模样:乱草一样的头发,污秽尖削的脸颊,呆滞的、没有神采的大眼睛。他们有的穿着褴褛不堪的衣衫,有的则赤裸着上身,露出了伶伶瘦骨。几个年纪更幼小的,干脆一丝不挂,在春夜的寒气中瑟瑟发抖。他们全都乞怜地望着冒襄,一个个伸出了黝黑纤瘦的手爪,幽灵似的在他跟前攒动着……冒襄惊慌地后退一步,厌恶地皱起眉毛,随即又站住了。他想了想,脸色变得平和下来。他习惯地回顾一下,又把手伸进怀里,忽然怔住了。原来,为着省得麻烦操心,他身上从来不带银子,银子一向由冒成或是别的亲随收着,随时随地跟在他身边,替他支付打发。刚才冒成匆匆一走,冒襄此刻身上竟是连一个铜钱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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