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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富的贞操


【2024-03-21】 狗吐文学】


阿富的贞操

(芥川龙之介)

“官军将于明日拂晓进攻东睿山彰义队。命令上野周围各家即刻撤离!”

明治元年(译注:明治维新那年)五月十四日下午,上野附近的民家收到了这样的告示,纷纷搬离。下谷町二丁目的日用品商店古河屋政兵卫的家中已经空无一人,只有一只肥大的三毛猫静静地趴在被丢在厨房角落里的鲍鱼的前面。

门窗都关着。虽然是下午,但屋里还是很暗,除了一连数日下个不停的雨声,听不到其他任何动静。雨水从暗得看不见的屋顶上倾注而下,又马上飘向空中。每当听到雨声飘扬而起,这只猫都会睁大那双琥珀色的猫眼。厨房里暗得看不清灶台,只有在猫睁眼时才露出阴惨惨的磷光,但当知道除了雨声之外再无任何变化之后,这只猫又归于平静,重新把眼睛眯成一条缝。

这种情形反复了几次,猫好像是困了,渐渐地眼睛也不挣开了。雨声急一阵儿缓一阵儿,时间在雨声中滑过,渐渐迎来了日暮。

又过了一会儿,这只猫好像受到了惊吓,突然睁大了眼睛,同时竖起耳朵,彷佛在听动静。雨声已经比之前小了很多,大街上偶尔传来轿夫抬轿奔跑的声音,此外再无别的声音。沉默了数秒之后,漆黑一片的厨房里投进了一丝光亮。夹在木板间的灶台、没盖盖子的水缸里的水的光亮、祭奠灶神的荒神松、窗口上的丝网——这些东西都渐渐地变得清晰起来。猫越发地不安起来,眼睛盯着门口,慢慢地直起身来。

拉门打开,纸窗也变得明亮,一个头上缠着脏兮兮的手巾的脑袋探进来,听着屋里的动静,过了一会儿,确定屋里没人后,整个人才走进屋来,浑身上下湿漉漉的,像一个淋了雨的老鼠,看样子是一个乞丐。他甩了甩身上的雨水,蹑手蹑脚地走进厨房。猫放平了耳朵,往后退了两、三步。乞丐毫不惊讶,回手关上拉门,慢慢抬起手来把缠在头上的脏手巾取了下来,满脸都是胡茬,还贴了两、三片膏药,虽然蓬头垢面,但眉眼端正,倒没有猥琐卑贱的表情。

他一边拨弄头上的雨水,一边擦着脸,轻轻叫着猫的名字,“三毛!三毛!”猫好像是听过这个叫声,塌平的耳朵又恢复了原状,但依然待在原地不动,还时不时地用怀疑的眼神望着乞丐。乞丐双脚带着泥水,走到猫的跟前盘腿坐下。

“三毛,你怎么还在这儿呢?——家里好像都没人了嘛。看样子你是被扔在家里了。”

乞丐一个人嘿嘿笑着,伸出大手摸了摸猫的头。猫本来想要跑开,被他一摸,就没动弹,反而坐在原地,渐渐地又眯起了眼睛。乞丐一边摸着猫,一边从怀里掏出一把油光锃亮的短铳,在昏暗的光亮下翻来覆去地查看着。在即将开战的状态下,一个乞丐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摆弄着短铳——这情形确实罕见,像是小说里的情景。眯着眼的猫彷佛知晓所有秘密似的,弓着背冷然地坐在那里。

“三毛,到了明天,这一带就是枪林弹雨了。挨了枪子儿就得死。明天不管怎么吵闹,你都得待在屋子里,可别出去哦。、、、、、、”乞丐一边查看短铳,一边这样跟猫说话。

“咱俩认识也有好久了吧?不过今天得跟你道别了。明天会怎样,谁都不清楚。说不定你会死,也说不定我会死。如果我侥幸不死,今后也不会再跟你去垃圾堆里抢吃的了。那样的话,你一定很开心吧!”

过了一会儿,雨声又变得急促起来。屋顶的瓦冒着烟,黑云彷佛要从天上压下来。厨房里的光亮越发微弱起来。乞丐低着头,检查了一遍短铳后,开始往里面填子弹。

“你对我还有点恋恋不舍?听说猫这东西,不管受了多大的恩情,转眼就忘了。你恐怕也一样吧?——不过这些都无所谓啦!我不在这儿,——”刚说到这里,他突然住口不说了,因为听到了门外有人走近的脚步声。他赶紧把短铳塞进怀里,同时转过身来。与此同时,拉门也被打开。乞丐绷紧全身,眼睛盯着来者。

打开拉门的人看到乞丐吓了一跳,“啊!”的一声,发出轻声的惊叫。一个年轻的赤脚女子手里拿着一把大黑伞,看到乞丐时,本能地想要奔回雨里,但马上又恢复了勇气,借着厨房里昏暗的光亮,紧盯着乞丐。

乞丐也吃了一惊,穿着破裤子的单膝立起,呆呆地望着对方,眼中已经没有了之前的那种紧张警惕的神色。二人默默地对望了一会儿,女子露出镇定的神情,对乞丐开口说道,“喂?你不是新公吗?”

乞丐嘿嘿笑着,两、三次朝女子低头施礼。“请恕我失礼。雨下得太大了,我就擅自跑进来躲雨。——不过我绝对没有偷东西的念头!”

“这可真是吓死人了——你这么明目张胆地闯进来,说没有偷东西的念头,谁信呢?” 女子甩着雨伞上的雨滴,带着恼怒的神情接着说道,“你赶紧出来吧!我要进屋了。”

“是,是,马上出去。姐姐你就是不说,我也正要出去呢。姐姐你还没走吗?”

“走了呀。走了,不过——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那么说,姐姐是忘了什么东西?——请进来吧。站在那儿会淋着雨的。”

女子十分恼火,没有回答乞丐,拿起木勺接了雨水,把双脚轮番伸出洗干净后,在靠近门口的木板上坐下。乞丐依然盘腿坐着,摸着满是胡茬的下巴,盯着女子的一举一动。女子皮肤微黑,鼻子上长了几颗雀斑,看起来像是个乡下女子,穿着打扮也像个下人,手织木棉的单衣,腰间系着单色腰带,但眉目间透着一股英气,身体圆润结实,让人联想起新鲜的黄桃或鸭梨。

“这么乱哄哄的时候回来拿东西,一定是非常重要的东西喽?姐姐,你把什么东西忘了?——嗯?阿富。”新公又追问起来。

“你管我忘了什么东西!你还是赶紧出去吧!”阿富不耐烦地回答,但忽然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抬头看了一眼新公,换了一副认真的表情问道,“新公,你看见我家三毛了吗?”

“三毛?它就在这儿啊!——哎?跑哪儿去了呢?”

乞丐向四周望了望。不知什么时候,三毛猫躲进了橱柜里,趴在了擂钵(译注:用来捣碎食物的容器)和铁锅之间。新公和阿富同时发现了它。阿富扔下木勺,忘了乞丐还在那里,跨步走进厨房,脸上露出清爽的微笑,叫着橱柜里的猫。新公脸上露出怪怪的表情,把目光从猫的身上转移到了阿富的身上。

“原来是猫啊?姐姐,你忘了的东西原来是猫?”

“猫怎么啦?——三毛,三毛,快出来!”

新公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在雨声中回荡。阿富又恼火起来,脸色通红,狠狠地训斥新公,“有什么好笑的?我家女主人说把三毛忘在家里了,急得不得了,说三毛要是被杀了可怎么办?哭个不停。我看她太可怜了,所以虽然下着大雨,还是赶了回来。——”

“你说的对,没什么好笑的。我不笑了。“新公依然笑着,打断了阿富的话音,“我不笑了,不过你想想看,明天就要打仗了,你为了这只猫跑回来——这事儿怎么想我都觉得好笑。不是我在你面前说你家女主人的坏话,她也真行啊!为了找猫竟然、、、、、、”

“闭嘴!不许你说我家女主人的坏话!”

阿富怒气冲天,但乞丐对她的发怒却毫无惧色,不仅如此,他还肆无忌惮地紧盯着阿富看。阿富此时的样子充满了一种野性美,被雨淋湿了的衣服紧紧地裹住了她的身体,显露出完美的曲线,而且一眼望去就能感受到那种少女的青春活力。新公用欣赏的眼神望着阿富,笑着继续说道,

“为了找猫竟然把你送过来了。你家女主人是不是有问题啊?如今上野一带的人家全都逃走了。虽然房屋密密麻麻的,其实跟荒野没什么两样。虽然没有恶狼,但不知会遇到什么危险呢——我这么说,你明白了吗?”

“用不着你为我担心!赶快帮我把猫抓来!仗还没打呢,能有什么危险?”

“你可真会说笑!这个时候姑娘家的孤身一人还不危险?还有什么比这更危险的了?比如现在,这里就只有你我二人。万一我有什么想法,姐姐你怎么办呢?”

新公说着说着,自己也不知是在开玩笑,还是动了真的念头,但阿富清澈的眼神里没有一丝恐惧,只是脸颊比刚才显得更红了。

“怎么?新公,——你敢威胁我?”她好像要吓唬自己似的,朝新公迈近一步。

“威胁你?我要只是威胁你的话那还好了呢!这世上穿得人模狗样、一肚子坏水儿的人有的是,更别说我还是个乞丐。我不光是威胁你。要是我动了念头、、、、、、”新公话还没说完,头上就挨了一棒,原来是阿富举起大黑伞打了他。

“看你还敢乱说!”

阿富举起大黑伞使劲儿打去,新公侧身想要躲开,但肩膀还是挨了重重的一下。这情景惊吓到了三毛。它推翻了铁锅,飞身窜上了荒神坛上,同时荒神松和发着油光的灯台也朝新公的头上砸落下来。新公被阿富用伞打了好几下,好不容易才跳起身来。

“打你这个畜生!打你这个畜生!”

阿富继续挥动雨伞,但新公不顾挨打,劈手把雨伞夺了过去,随手扔掉,一下子朝阿富扑了过去,二人在狭窄的厨房地板上厮打在一起。暴雨拍打着厨房的屋顶,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随着雨声变大,光亮变得越来越暗。新公不顾阿富的厮打、抓挠,拼命想要按住阿富,反复了数个回合,好不容易把阿富按住,突然又被弹开,朝门口飞了过去。

“你这个母夜叉!、、、、、、”新公背对纸窗,紧盯着阿富。阿富头发蓬乱,坐在厨房的地板上,手里握着之前插在腰间的剃刀,眼神里充满杀气,越发显得娇艳,就像躲在荒神坛上的弓着背的猫。二人都不说话,紧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过了一会儿,新公发出嘿嘿两声冷笑,从怀里掏出刚才的那把短铳。

“哼,看你还敢乱动?”他端起短铳,铳口对准了阿富的胸口。阿富还是咬牙切齿地盯着新公的脸,不说一句话。新公看她不说话,好像想起什么,把铳口抬高,对准了黑暗之中发出琥珀色光亮的猫眼。

“怎么样?阿富。——”新公像是捉弄对方似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只要这短铳一响,那只猫就得大头朝下摔下来。你也一样。你说怎么办吧?”

他正要扣动扳机,只听阿富大叫一声,“新公!不行!你不能打死它!”

新公把目光移向阿富,但铳口依然对准了三毛。“我管不了那么多。”

“你若打死了它,它该多可怜哪!求你放过它吧!”阿富像变了个人似的,脸上露出惊慌不安的神情,嘴唇微微颤抖,露出细细的、排列整齐的牙齿。新公半是嘲弄半是惊讶地望着阿富,缓缓地把短铳放了下来,同时看到阿富的脸上浮出了宽松的表情。

“猫,我可以放了,但——”新公骄横地说道,“我要你以身相许!”

阿富避开了新公的目光,这一瞬间,她的心中涌起了各种感情,憎恨、愤怒、厌恶、悲哀、、、、、、。新公一边警觉地注视着阿富脸上表情的变化,一边走到阿富身后,打开客厅的拉门。客厅比厨房更暗,但依然能看清没搬走剩下的茶柜和火盆的轮廓。新公全身汗津津的站在客厅门口,回过头来,把目光投向阿富的衣襟。阿富彷佛感受到了新公的目光,扭过身望着新公,不知什么时候,脸上已经恢复了最初的鲜活的气色。新公感到一阵狼狈,眨了眨眼,突然又把铳口对准了三毛。

“不行!我说了不行!——”阿富喊住新公,同时把手里的剃刀扔到地板上。

“不行,那你就走到那边儿去!”新公脸上露出猥琐的浅笑。

“不行!不行!”阿富忐忑不安地重复着这句话。忽然,她站起身,毅然朝客厅走去。新公对她如此果决感到有些惊讶。雨声已经变得轻微,夕阳也从云层里钻出,昏暗的厨房也渐渐变得明亮起来。新公站在原地,仔细听着客厅的动静,听到了阿富解开腰带的声音和躺在榻榻米上的声音。——然后就是一片寂静。

新公犹豫了片刻,走进散发着微弱光亮的客厅。只见阿富静静地仰卧在客厅中间,用衣袖遮着脸。新公看到这个情景,忽然逃也似地退回到了厨房,脸上充满了难以形容的奇妙的表情,像是厌恶、又像是羞耻。他背对客厅,突然发出苦涩的笑声说道,“我开玩笑呢!阿富。开玩笑的。你还是出来吧!、、、、、、”

——几分钟后,阿富怀里抱着三毛猫,另一只手拿着雨伞,与坐在厨房的新公轻松地说着话。

“姐姐,我很想问你一句话。——”新公脸上挂着局促不安的表情,尽量不去看阿富的脸。

“啥事儿?”

“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儿。——以身相许,对女人来说可是一生之中的大事啊。可是阿富,你为了救只猫的命,却——这对你来说,会不会太不值了?”

新公停住嘴,不再说下去。阿富脸上挂着笑容,默默地逗着怀里的猫。

“这只猫真有那么可爱?”

“三毛自然是可爱了。——”阿富的话说了半句,就打住了。

“你对主人忠诚,在这一带是出了名的。如果三毛被杀,会对女主人有愧疚。——你是担心这一点吗?”

“嗯,三毛自然是可爱,女主人也重要。不过,我这个人呢——”阿富侧着头,眼睛望着远方。“怎么说好呢?就是觉得那个时候不那样做不行。”

——又过了几分钟,新公独自个人双手抱着破烂裤腿里的膝盖,茫然地坐在厨房里。稀疏的雨声中,暮色渐渐压近。窗口的丝网、盛满了水的水缸、——一件件东西渐渐地消失了身影。上野的钟声混着雨声一下一下地传来,在他耳边回荡着沉重痛苦的声音。新公听到钟声,彷佛被惊醒了似的回过神儿来,静静地看了自己的四周。然后摸到水缸边,拿起木勺舀了水。

“村上新三郎源繁光,今日一败涂地!”

他这样低声说罢,喝了一口水,感觉嘴里甜甜的。、、、、、、

明治二十三年三月二十六日,阿富陪着丈夫和孩子在上野的广小路散步。

那天刚好是在竹之台召开的第三次国内博览会的开会式的日子,而且黑门附近,樱花盛开,广小路一带人山人海。开会式结束后往回走的人力车和马车一辆接着一辆从上野方向流淌过来,车上坐着前田正名、田口卯吉、涩泽荣一、辻新次、冈仓觉三、下条正雄等名人。

阿富的丈夫怀里抱着刚满五岁的次子,长子跟在身边抓着他的衣襟,躲闪着拥挤的人群,时不时不安地回头看着身后的阿富。阿富拉着长女的手,对丈夫报以清爽的微笑。二十三年的岁月自然让她变老了不少,但眼中那充满生气的眼神跟以前几乎没什么变化。她于明治四、五年左右与古河屋政兵卫的外甥、也就是现在的丈夫结了婚。丈夫当时在横滨、现在则是在银座的X丁目经营着一家小小的钟表店。、、、、、、

阿富忽然抬眼望了一眼前面,发现新公神态悠然地坐在两头马拉着的马车上,正从对面走过来。现在的新公衣领装饰着驼鸟的羽毛、胸前挂着金线饰绳和大大小小的几个勋章,但已变得半白的胡须之间对眼前似见不见的眼神和微红的脸膛跟往年的那个乞丐没什么两样。阿富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却并未感到惊讶。不知为啥,那时她就感觉到新公并不是一个普通的乞丐,无论是从表情还是谈吐、或是从他拿在手中的短铳来看,总之她有这种感觉。阿富不动声色地望着新公的脸,新公也有意无意地望着阿富的脸。这一瞬间,二十三年前的那个雨天里的记忆清清楚楚地在脑海里浮现出来。那天她为了救那只猫,无所顾忌地要对新公以身相许,到底是什么原因,她自己不清楚;面对完全豁出自己的阿富,新公也没有碰她一根手指头,到底又是什么原因,她当然也不清楚。虽然不清楚,但那些事情在阿富看来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她看着马车从身旁走过,感觉心里敞亮了不少。

当新公的马车走过时,阿富的丈夫在人群中又回过头来,用目光搜寻着阿富。阿富看到丈夫,若无其事地露出微笑,鲜活的、甜甜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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