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电影《无依之地》【2021-03-10】 【YNN】 田 心 美国记者杰西卡·布鲁德(Jessica Bruder)于2017年写的非虚构书籍(相当于中国的“报告文学”吧)Nomadland,描述了因金融危机带来经济萧条之后,居住于房车之内、浪游于美国西部的一批人的生活。到了2020年,华裔女艺人赵婷(Chloe Zhao)把这本书改编并执导成同名电影《无依之地》,当年就获得第77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金狮奖等多个奖项;到了2021年3月1日,赵婷更因这部电影获得第78届美国电影电视金球奖最佳导演奖。 很少看电影的我,也在手机上看完了这部电影。像许多美籍华人一样,我对这部电影为何能获得如此殊荣,略有一点莫名其妙。然而,仔细回味之后,我承认这部电影确有几条超凡之处。第一,选用杰西卡·布鲁德的原著选得好,该题材鲜为人知。多数美国人只知道各大中城市里有“无家可归者”(小城镇里一般没有),夜宿在街边、桥洞、隧道里。有些地方,政府也发给他们轻便帐篷,安置移动厕所,提供他们洗澡和体检的条件;而供给他们食品衣物的,则不仅有政府部门,还有各种各样的慈善机构和居民个人。但是多数美国人不知道在遥远的西部各州人迹罕至之地,还有电影《无依之地》里的这种居住于房车的浪游方式。没有到过美国的中国大陆人,更想不到这种人群怎样修理汽车故障、怎样寻找短期工作、吃喝娱乐、互相交换所需物品、通过电脑或电话查询退休金和政府补贴、自觉处理浪游过程中产生的粪便和垃圾等等,所以这部电影加上中文字幕在中国大陆传开之后被批判为“辱华”电影,大概就是这个原因了。因为泱泱大中华人口十四亿岂无浪游者?那么该电影是不是为了暗示中国大陆观众“看看美国穷人、对比本国情形”,因而起到挑动民众不满情绪呢?第二,导演选择了曾多次获得最佳女主角奖的演员弗兰西斯·麦克多蒙德(Francis McDormand)来演这部电影的主角弗恩(Fern)选得好。弗兰西斯·麦克多蒙德生于1957年,与她所饰演的角色弗恩正是同龄人。而且在她四十五岁时曾对自己的丈夫、美国著名导演乔尔·科恩(Joel Ceon)说过,她计划在65岁时改名弗恩(fern在英文里也表示随处可以生长的蕨类植物),要开着房车去浪游。所以,对于电影《无依之地》的主角弗恩来说,弗兰西斯·麦克多蒙德正是一个恰到好处的本色演员。第三,这部电影的拍摄场地,全是内华达州、亚利桑那州、科罗拉多州等地的荒凉、苍茫景象,从未出现都市的喧嚣情景。电影中出现的人物不多,人物说的话不多,配乐也以柔和悠扬的钢琴独奏曲为主。整个艺术表现手段,与电影要告诉观众知道的奇特群体、奇特生活方式,匹配得恰如其分。我想,每个看完这部电影的人,多少都会陷入对那种生活方式的好奇、思索和憧憬,而不会马上去想其它事。 我没有接触过《无依之地》里的那种浪游者,但接触过不开车的其它种类浪游者。十几年前,我们夫妇居住在旧金山湾区时,就在街上偶然认识了一位女性浪游者,后来得知她名叫拿俄米(Naomi),六十多岁。我们夫妇遇见她几次,看到她总是拖着一个黑色的旅行箱,长发长裙,举止端庄,全身一尘不染,沿着人行道缓缓行走。根据我们夫妇在教内的知识和经验,猜想她一定属于新教内某个严谨的教派。我妻也是长发长裙,我本人则一生出门必穿长裤和鞋袜。当时已是夏天,在湾区已经很难见到像我们这样穿着的人,所以我们夫妇就主动走过去与拿俄米搭话。她表示很高兴与我们交谈,就与我们在街边一条长椅上坐下。我妻问她为什么总是拖着旅行箱,她说她是个无家可归者。我妻马上拿出二十美元给她,她犹豫片刻之后,笑着接受了,说了声谢谢。我妻又问她,无家可归者怎么能保持全身那么干净?她说这完全取决于个人。她从挎包里拿出几页彩色纸张对我们说,在这个城市里,有哪些地方提供无家可归者每星期免费洗澡两次和免费洗衣的地方,有哪些地方供应免费餐饮。她说她的老家在明尼苏达州,但是在这里也可以领取她的退休金和低收入补贴款。我妻问她老家出了什么事吗?她说没有,她愿意到处走走,随走随传耶稣基督。她问我们是不是信耶稣的,我们说是的。她高兴地打开旅行箱,拿出一本圣经。我们看见她的箱子里有四本圣经,其它就是衣服,摆放得整整齐齐。她说:“信耶稣的,走到哪里都要传扬耶稣。”接着问:“你们的圣经呢?”我们说没有带圣经。她说:“一个信耶稣的,怎能不随身带圣经呢?”那是我们夫妇第一次受到这样的责问;也是我们第一次得知,无家可归者的组成部分之一,是以传扬耶稣基督福音为目的的浪游者,而不是我们以前在中国大陆所理解的“叫花子”。 我们接触到各种各样的无家可归者,是后来在加州首府萨克拉门托。先是我一个人到过许多城市,去寻找适合于我们夫妇居住的城市。那天我在去萨克拉门托的火车上,认识了一个名叫迈克·布什的浪游者,后来居然成了朋友。我们夫妇搬到萨克拉门托定居之后,我把认识迈克·布什的过程写成了一篇英文文章,发布到一个美国网站上。之后我怕文章所附的照片会侵害隐私,删除了那张照片。2021年3月初,我看了电影《无依之地》之后,我找出那篇文章,把它翻译成了中文。现在我把那篇英文文章和中文译文都附在下面。 我们夫妇在萨克拉门托定居之后,发现距离我们住地很近的一个街道公园以及(疫情之前的)中央图书馆,都是无家可归者的集居之处。我们也曾学别人,做好大锅蛋炒饭,带上一次性餐具,去那里发放;我们还与他们之中的很多人单独交谈过。后来我们更发现离得略远一些的地方有一个无家可归者教会,曾有一年多时间,我们夫妇每个星期天都到那个教会去参加聚会。那里通常有六十到一百来个会众,但因为其中多是无家可归者,有来的有去的,流动性很大。 这样,我们在萨克拉门托定居八年来,大约与一百来个无家可归者单独交谈过。基本上能够把他们分分类。像拿俄米和迈克·布什那样以传福音为目的的浪游者,这八年里只遇到过两个;而因为吸毒导致婚姻破裂以及家人争吵后离家出走的无家可归者,占到百分之九十以上。剩下百分之几,是想浪迹天涯体验生活的艺术家,以及精神已经不正常的疯子。 所以看了电影《无依之地》之后,我最大的感触是,美国大中城市里的无家可归者和这部电影里的人物是多么不同;我很想知道的事是,不知杰西卡·布鲁德是否会写一部描写大中城市里无家可归者生活的报告文学,不知赵婷是否会拍一部展现大中城市里无家可归者生活的电影。
(二○二一年三月八日)
我的城市和我的无家可归朋友们 田 心 这张照片是在我所居住的公寓楼顶拍摄的,背景是加利福尼亚州首府萨克拉门托市中心。照片里的老人是我的无家可归朋友之一 – 迈克·布什。 我第一次到访萨克拉门托是2006年。那时我们夫妇移民到美国的手续尚在进行中,当时我正在寻找一个适合于我们夫妇居住的城市。 我在从瑞奇芒特到萨克拉门托的火车上遇到了迈克·布什,他的慷慨之举吸引了我的注意。当时乘务员发现了一个使用无效车票的年轻人,要对他罚款五百美元,是他应购车票价格的十倍,否则那个年轻人就会在下一站被警察带走。迈克走到了那个年轻人的座位那里,问乘务员说:“我替他付罚款行不行?”在周围人们惊奇的注视下,迈克从自己手中拿的圣经中取出五张一百美元的钞票交给了乘务员,然后把那本圣经给了那个年轻人。迈克轻轻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就走回了自己的座位。 当时车上的空座位很多,于是我挪到迈克的对面坐下,开始了与他的交谈。迈克与我的年龄差不多,是一个善谈的加利福尼亚人。他的终点站也是萨克拉门托,他向我介绍了萨克拉门托的许多情况,包括历史、淘金热、太平洋铁路等等。当然,他也提到了他所听说过的萨克拉门托的华人移民故事。我必须承认,是迈克帮助我选择了萨克拉门托作为我们夫妇的居住地。 火车到达萨克拉门托时,天快黑了,迈克和我也已经成了朋友。他告诉我,当天是萨克拉门托本地的节日,如果我没有预订的话,是绝对找不到酒店的。我说我没有预订酒店,他立即说:“如果你不介意,今天晚上可以和我住在一起。”我同意,表示了感谢。 迈克把我领到了离火车站大约两英里远的一个隧道。我一看那里甚是偏僻,但是已经有七八个人在那里。那些人热情地迎接了迈克,当然,迈克也简单地对那些人介绍了我。然后迈克给什么人拨通了手机,说:“给我送一个干净的睡袋和枕头来,给朋友用。”十分钟后,一个开着卡车的年轻人来了,带来一个睡袋和两份餐饮。 那天夜里我睡得很好。第二天早上,我告诉迈克,我要回湾区了。迈克送我去火车站的路上,我对迈克说:“迈克,有个问题,希望不会伤害你。你和你的朋友们,属于无家可归的人吗?”他沉默了一会,然后开怀大笑地回答我说:“一般来说,属于,因为我们都享受政府对无家可归者的一切福利待遇。其实我在萨克拉门托有自己的家,昨天送睡袋来的那个男孩就是我的孙子。我认为,‘无家可归者’包括三种人:乞讨者、无处居住者、浪游者。人们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成为‘无家可归者’,而我本人属于浪游者,我浪游的目的是传扬福音。” 忽然间我明白了令我疑惑的一切。于是我向迈克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昨天你为什么随身携带那么多现金呢?” 迈克又笑了起来,说;“那不是我的钱。那是神为那个年轻人预备的钱。你知道,瑞奇芒特的一个慈善机构通知我去他们办公室领取二十本圣经,那就是我昨天去瑞奇芒特的原因。在回萨克拉门托的火车上,我想我应该检查一下那些圣经是否有缺页什么的。当我检查到第二本圣经,就偶然发现那里夹着五张一百美元的钞票。而正在那时,那个年轻人被乘务员抓住并被罚款五百美元。”
(二○二一年三月翻译成中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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