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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锦情林】卷之五·下层


【2022-08-18】 狗吐文学】


【万锦情林】卷之五·下层

【天缘奇遇】

祁羽狄,字子,吴中杰士也。美姿容,性聪敏,八岁能属文,十岁识诗律,弱冠时每以李白自期,落落不与俗辈伍,独有志于翰林。每叹曰:“乌台青琐,岂若金马玉堂耶!”下笔有千言,不待思索。诗歌词赋,奇妙绝倒。且善钟王书法,又粗知丹青。时人目为才子,多欲以女妻之,皆不应。其姑适廉尚,督府参军也。姑早亡,继岑氏,生三女,皆殊色。长曰玉胜,次曰丽贞,三曰毓秀,随父任所,皆未适人。尚以衰老,乞骸骨归。时生以父爱,家居寂寥,郁郁不快。或散步寻诗,寄身林壑,或操舟访隐,傍水徘徊。

一日,与苍头溜儿入市,见一妇人,年二十余,修容雅淡,清芬逼人,立疏帘下,以目凝觑生。生动心,密访之,乃吴氏,名妙娘,颇有外遇。生命溜儿取金凤钗二股,托其邻妪馈之,妙娘有难色。妪利生之谢,固强之。妙娘曰:“妾觑此郎果妙人也。但吾夫甚严,今幸少出,但一宿则可,久寓此,不宜也。”生闻之,即潜入,相持甚欢,极尽款曲。即枕上吟曰:

深深帘下偶相逢,转眼相思一夜通。

春色满衾香力倦,瘦容应怯五更风。

妙娘曰:“妾亦粗知文墨,敢以吴歌和之。”

别郎何日再相逢,有时常寄便时风。

一夜恩情深似海,只恐巫山路不通。

歌罢,天色将曙,闻外叩门声急。妙娘曰:“吾夫回矣。”与生急拥衣而起,开后门,求庇于邻人陆用。用素与妙娘厚,遂匿之。

用之妻,周氏也,小字山茶,见生丰采,欲私之,生应命焉。茶曰:“吾主母徐氏新寡,体态雅媚,殊似玉人,坐卧一小楼。焚香礼佛,守法甚严,但临风对月,多有怨态,知其心未灰也。妾以计使君乱之,可以尽得其私蓄。”生谢曰:“乱人之守,不仁;冀人之财,不义;本以脱难而又欲蹈险,不智。卿之雅情,心领而已。”言未毕,一少女驰至,年十三四,粉黛轻盈,连声呼茶。见生在,即避入。生问:“此女何人?”茶曰:“主母之女文娥也。”生曰:“纳聘否?”曰:“未也。”

文娥入,以生达其母。母即自来呼之,且自窗外窥生。见生与茶狎戏,风致飘然,密呼茶,问曰:“此人何来?”茶欲动之,乃乘机应曰:“此吴妙娘心上人也。今碍有夫在,少候于此。”徐氏停眸不言久之。茶复曰:“此人旖旎洒落,玉琢情怀,穷古绝今,世不多见。”徐氏佯怒曰:“汝与此人素无一面,便与亵狎,外人知之,岂不遗累于我!”山茶亦佯作愠状,对曰:“妾但不敢言耳。言之,恐主母见罪。”徐氏诘其故。山茶曰:“此人近丧偶,云主母约彼前来偕老。”徐母惊曰:“此言何来?”茶曰:“彼言之,妾信之。不然则主公所遗玉扇坠,何由至彼手乎?”徐氏即探衣笥中,果失不见,徘徊无聊又久之。山茶知其意,即报生曰:“娘子多上复:谨持玉扇坠一事,约君少叙,如不弃,当酬以百金。”生揣:“事由于彼,非我之罪也。”乃许之。盖徐氏三日前理衣匣,偶遗扇坠于外,为山茶所获,至是,即以此两下激成,欲俟其处久而执之,以为挟许之计耳。

近晚,生登楼,与徐氏通焉。缱绻后,徐氏问曰:“扇坠从何来?”生曰:“卿之所赐,何佯问也?”徐氏曰:“妾未尝赠君,适山茶谓君从外得者,妾以为然,故与君一叙。今乃知山茶计也。”徐氏悔不及,明早果以百金赠生行。生留一词以别之,名《惜分飞》:

乘醉蜂迷莺不语,只是妙娘为主。玉坠凭谁取?又成红叶偕鸳侣。

两地风流知几许,自喜连遭奇遇。愁对伤处,何时得共枕,重相叙。

徐氏恨山茶卖己,每以事让之。茶不能堪。遂发其私。徐氏无子而富,族中急嗣,因山茶实其奸,鸣之于官。受官嗣者贿,竟枉法成案。徐氏以淫逐出,文娥以奸生女官卖。徐氏耻而自缢。生闻之,不胜伤痛,作挽歌以吊之曰:

胡天不德兮,歼我淑人。情轻一死兮,我重千金。花残月缺兮,玉碎珠沉。俾生长夜兮,梦断芳春。遭此仇兮,何所伸?欲排云前代诉兮,奈力寡而未能。心耿耿兮思素思,神恍惚兮怀素情。泪潸潸兮滴翠巾,愁郁郁兮欲断魂。千回万转兮,痛我芳灵。灵其有知兮,鉴我微忱!

生且泣且歌,不胜哽咽,乃散步林外,少放闷怀。不意新月印溪,晴烟散野,泉声应谷,树影坠地,生乃还步,踽踽独行,凄惨愈切。忽闻后有环声,生回顾,见一女子冉冉而来。后随有女童,一掌扇,一执巾。生以为良家子也,意欲趋避。乃遥呼曰:“祁生何为避耶?”生疑为姻戚,进步迎揖。然芳容奇冶,光彩袭人。生惊讶,未遑启问,女即曰:“妾玉香仙子也。朝游蓬岛,暮归广寒,拂扇则风行千里,挥巾则云幔九霄,非俗女也。因与君有尘缘,到此一相会也。”生闻其言,疑为鬼魅,不敢近,但唯唯求退而已。女笑曰:“妾乃不如徐氏耶?君子日后奇遇甚多,徐氏不足惜也。”即携生手,同还生家。生闻其香气清淑,爱其纤指温润,亦不甚怪。然而夜深人静,重门自开,灯灭帘垂,明辉满室,生虽疑,不能却矣。与之共枕,颇觉绸缪。至五更,二女童报曰:“紫微登垣,壬申候驾。”女即整衣而起,与生别曰:“后六十年,君之姻缘完聚,富贵双全,妾复来,与君同归仙府矣。赠玉簪一根,叩之,则有厄即解;小诗一首,读之,则终身可知。”言毕,凌空而去。生望之,但见云霓五彩,鸾鹤翩翔,生始信其为仙也。即视其诗,乃五言一律:

君是百花魁,相逢玉镜台。

芳春随处合,夤夜几番灾。

龙府生佳配,天朝赐妙才。

功名还寿考,九九妾重来。

生与玉香方合,精采倍常,颖悟顿速,衣服枕席,异香郁然。人皆疑其变格,而不知其所自也。

时廉参军致政归,泊船河下,闻文娥官卖,即以金偿官,买与次女丽贞为婢。是日,生至讲堂,适闻廉归,惊曰:“此吾至亲,别十年矣。”即趋谒。廉闻生至,急请入,各以久疏慰问。廉尚曰:“尊翁捐馆,幸有子在。况子,英发士也,但愿早遂青云,以慰尊翁之志。”生谦谢久之。廉呼岑氏出,且曰:“祁三哥在此,非外人也。”岑氏谓三女曰:“三哥有兄弟情,可随我见之。”惟丽贞辞以“晓起采茉莉花冒风,不快”。岑氏与玉胜、毓秀出见。生拜问起居,礼貌修整。岑见生闲雅,念:“得婿若此人,吾女何恨?”而胜与秀亦熟视生。生目玉胜妆艳,毓秀丰美,亦觉戚戚焉。廉问:“丽贞何在?”岑曰:“不快。”廉曰:“一别十年,今各长成,宁不一识面耶?”命侍女素兰催之,不至。再命东儿让之,丽贞不得已,敛发而出。见云鬓半蓬,玉容万媚,金莲窄窄,睡态迟迟。生立俟之,自远而近,停眸一觑,魂魄荡然。相揖后,以序坐。岑以家事诘生,生心已属丽贞,惟唯唯而已。顷间,茶至。捧茶者,文娥也。生见文娥,文娥目生,两相疑喜。茶后,继之以饭,岑与三女皆在座。岑曰:“三哥不弃,肯时来一顾乎?”廉曰:“吾欲以家事托子,子宁即去耶?”三妇皆赞之。而丽贞又曰:“三哥倘以家远不便,凡有所需,一切取之于妹。”生以丽贞之言,深为有情,即以久住许之。

是夕,寄宿东楼。生开窗对月,惆怅无聊,乃浩歌一绝以自遣云:

天上无心月色明,人间有意美人声。

所需一切皆相取,欲取些儿枕上情。

生所歌,盖思丽贞“一切取于妹”之言也。歌罢,见壁间有琴,取而抚之。作司马相如《凤求凰》之曲。不意风顺帘间,楼高夜迥,而琴声已凄然入丽贞耳矣。丽贞心动,时姊妹皆睡熟,乃密呼小卿,私馈生苦茶。生无聊间,见小卿至,知丽贞之情,狂喜不胜,不能自制,竟挽小卿之裙,戏曰:“客中人浼汝解怀,即当厚谢。”小卿力拒,不能脱,欲出声,又恐累丽贞;久之,小卿知不可解,乃问曰:“小姐辈侍妾多矣,倘见爱,惟君所欲。”生亦知小卿执意,乃问之曰:“必得桂红,方可赎汝。”桂红,乃玉胜婢。小卿曰:“桂红为胜姐责遣,独宿于迎翠轩,咫尺可得。”

生与小卿,挽颈而行,果一女睡轩下。生以为桂红矣。舍小卿而就之,乃惊醒。非桂红,乃素兰也。兰在诸婢中最年长,玉胜命掌绣工。一婢拙于绣,迁怒于兰,因而逐之,不容内寝,怨恨之态,形于梦寐间也。见生至,怪而问曰:“君何以至此也?”生不答,但狎之。兰始亦推阻,既而叹曰:“胜姐已弃妾,妾尚何守!”遂纳生。生本亦风流有情,而兰亦年长知味,鸳衾颠倒,不啻胶漆。生密问曰:“丽贞如何?”兰曰:“天上人也。”曰:“可动乎?”曰:“读书守礼,不可动也。且君兄妹,何起此心?”生愧而抱曰:“对知心人不觉吐露心腹。”既而问:“桂红与谁同寝?”兰曰:“桂红,胜姐之爱婢也。此人聪慧,与文娥同学笔砚,今君以情钩之,亦可狎者。”生喜,至天明就外,作一词以纪其胜:

素兰花,桂红树,迎翠轩中,错被春留住。乖巧小卿机不露,借风邀雨,脱壳金蝉去。

一杯茶,咫尺路,却似羊肠,又把车轮误。且向桂花红处吐,攀取高枝,再转登云步。右调名《苏幕遮》

生早与素兰别时,天尚未明,遗汗巾一条,包玉扇坠并吊徐氏词于一角。小卿来唤素兰,见而拾之,私示文娥曰:“此祁生物也。”文娥观词,不觉泪下。丽贞理妆,呼文娥代点鬓翠。文娥至,则秋波红晕,凄苦蹙容。贞怪而问之。娥不能隐,以实告曰:“吾母死,皆为祁生见妾曾甚意,妾为言此人无情,今见其吊母词,始知钟情于吾母,是以伤感不觉泪流。”丽贞索词观之,叹曰:“真才子也。”取笔批其稿尾曰:

措词不繁,著意更切。愁牵云梦,宛然一段相思;笔弄风情,说尽百年长恨。诚锦心绣口,可爱可钦;必金马玉堂,斯人斯职。然而月宫甚近,何无志于娥?乃与地府通忱,实有愧于才子。

其所批者,儆生锐志功名,弗劳他虑;即令文娥持送还生。时廉有族中毕姻,夫妇皆往。生见文娥独来,携而叹曰:“儿何以至此耶?”娥惟嗟叹,道其所以,乃出扇坠、吊词还生。生曰:“汝从何得之?”娥曰:“小卿自迎翠轩得之。今丽贞姐使妾奉还。”生且愧且谢。既而,见所批,又惊又喜,叹曰:“世间有此女子,羞杀孙夫人、李易安、朱淑贞辈矣。”读至末句,叹曰:“吾妹真娥也。仆岂无志耶!”因以末联为有意于己,乃以白纱苏合香囊上题诗一首,托文娥复之。

聊赠合香囊,殷勤谢赞扬。吊词知恨短,批稿辱情长。愧我多春兴,怜卿惜晚妆。月宫云路稳,愿早伴霓裳。

丽贞见诗大怒,挞文娥;待父母归,欲以此囊白之。毓秀知之,恐玷闺教,使二亲受气,急令潘英报生。时英年十七,亦老成矣,虑生激出他变,缓词报曰:“秀姐知君有诗囊送人,甚是不足,乞入,亲谢之。”生笑曰:“秀妹年幼,亦知此味耶?”牵衣而入。秀已待于中门,以故告生。生惊曰:“何异所批!”秀曰:“彼儆君耳,非有私也。”生茫然自失。秀曰:“玉胜姐每爱兄,与妾道及,必致嗟叹;今在西鹤楼,可同往问计。”生含愧而进。玉胜见生,远迎,曰:“三哥为何至此?”秀顾生,笑曰:“欲坐登云客,先为入幕宾矣。”胜问其故。秀曰:“兄有‘月宫云路稳,愿早伴霓裳’之句,遗于丽贞姐。贞姐怒,欲白于二亲。今奈之何?”玉胜笑曰:“妾谓兄君子人,乃落魄子耶?请暂憩此,妾当为兄解围。”即与秀往贞所。

贞方抱怒伏枕,胜徐问曰:“何清睡耶?”贞乃泣曰:“妹子年十七,未尝一出闺门。今受人淫词,不死何为!”胜与秀皆曰:“词今安在?”贞不知胜为生作说客,即袖中以诗囊卷出。胜接手,即乱扯。贞怒,起夺之,已碎矣。贞益怒。胜曰:“三哥,才子也。妹欲败其德,宁不自顾耶?”因举手为丽贞簪花,低语曰:“三哥害羞,适欲自经。送人性命,非细事也。”贞始气平。胜乃回顾素兰,曰:“可急报三哥,贞妹已受劝矣。”

兰往,见生徘徊独立,而桂红坐绣枕旁,亦不之顾,乃以劝贞事报生。生喜而谢之。兰挽生,曰:“妾原谓此人不可动,君何不听?”又背指红,曰:“可动者,此也。为君洗惭可乎?”生又谢之。兰附红耳曰:“祁生反有意于子,今其惭忿时,少与款曲,何如?”桂红张目一视而走。兰追执之,骂曰:“我教汝绣,汝不能,则累我。我一言,即逆我。汝前日将胜姐金钏失去,彼尚不知,汝逆我,我即告出,汝能安乎?若能依我,与祁生一会,即偿前钏,不亦美乎?”桂红低首无言,以指拂鬓而已。兰抚生背,曰:“君早为之,妾下楼为君伺察耳目。”生抱红于重茵上,逡巡畏缩,生勉强为之,不觉鬓翠斜欹。

兰下楼,因中门上双燕争巢堕地,进步观之,不意胜、秀已至前矣。兰不得已,侍立在旁,尊胜、秀前行。生闻梯上行声,以为兰也,尚搂红睡;回顾视之,乃胜与秀。生大惭。胜大怒,即生前将红重责,因抑生曰:“兄才露丑,今又若此,岂人心耶!”生措身无地,冒羞而出;无奈,乃为归计。

明日,见廉夫妇,告曰:“久别舍下,即欲暂归。”廉夫妇固留之。生固辞。乃约曰:“子必欲归,不也强矣。待老夫贱旦,再劳枉顾,幸甚!”生谨领而别。途中无聊,自述一首:

洛阳相府春如锦,乱束名花夜为枕。

弄琴招得小卿来,迎翠先同素兰寝。

文娥痛而哭吊词,丽贞题笔一赞之。

牵惹新魂发新句,转眼生嗔欲白之。

绝处逢生得毓秀,恐玷闺门急相救。

潘英邀我中门待,西鹤楼前惭掩袖。

玉胜频呼入幕宾,相迎一笑问郎因。

郎须少倚南楼坐,此去因先慰丽贞。

丽贞见妹欢情复,桂红巧绣娇如玉。

素兰观燕往中门,胜秀登楼皆受辱。

一场藉藉复一场,两处相思两断肠。

春光漏尽归途寂,何日同栖双凤凰?

丽贞小字阿凤,故末句及之。

生去后,三女皆在百花亭看杜鹃,东儿报曰:“祁君去矣。”胜与秀相对微笑,丽贞独有忧色,停眸视花,吁叹良久,无非念生意也。玉胜不知,问曰:“妹子尚恨祁生耶?祁生果薄幸,昨触妹,又辱桂红。被污之女,不可近身,已托邻母作媒出卖矣。”贞曰:“彼辱妹,姊尚容之;彼辱婢,姊乃不容耶?”玉胜语塞。盖胜久欲私生,惟恐二妹忌之,又恨桂红先接之也。

贞是夕凭栏对月,幽恨万种,乃制一词,名曰《阮郎归》自诉念生之情,每歌一句,则长吁一声。文娥等侍侧,皆为之唏嘘。

闻郎去后泪先垂,愁云欺瘦眉。情深须用待佳期,郎心不耐迟。

香闺静,寄新诗,眼前人易知。寸心相爱反相离,此情郎慢思。

生归,不数日,为仇家萧鹤者所诬,发生父未结之事。鹤以官豪,捕生甚急。生夜渡,欲往诉当道,为守渡者所觉,执送萧氏。萧层堂叠室,将生禁后房,待事中人至,即送官理。生夜静忿郁,无以自慰,忽忆仙子“玉簪解厄”之言,乃祷拜,吟一词:

撒人长恨几时休?两眼不胜羞。男儿壮年多困忧,何日一抬头?

辙中鲋,笼中鸠,望谁周?横铺铁网,高展金丸,毕何仇?《诉衷情》

萧之妇,余氏也。乃世家女,名金园。其夫名震,往京听选。金园独居,闻户后歌声悲切,明早,使侍女琴娘访之,始知生故,叹曰:“与父有仇,子复何罪?”私遣琴娘以甘露饼十枚馈生。生谢曰:“此活命恩也,他日当衔环以报。”自后,琴娘时以饮食饷生,生媚意敛谢。琴娘悦之,因与之私,复乘间语金园曰:“此生温如良玉,十倍吾主,今禁此,情甚可哀。”琴娘意欲释之。金园曰:“昨亦梦神女命救此人,且云他日与汝皆当为彼侍妾,纵无此理,甚可疑也。”遂往窥之,果见生丰姿颖异,气宇温容。抵夜,以别钥启锁,匿入闺,共枕恣欲。五更时,赠以白金十两,金钏一双,汗巾一条,与琴娘暗开重门,泣而送之,且以梦语生。生曰:“岂敢望此!仆有玉扇坠,今以赠卿,日后果有幸会,当以此为记。”遂拜谢而去。

翌日,萧觅生,生已行矣。竟走京师,伏阙奏辩,为父雪仇。时赵子昂为翰林学士承旨,力赞生孝,得发御史观音保等勘问。萧惧,出万金营求左丞相铁木迭儿为之解纷息事,然亦不敢害生矣。

生由是避祸入山,发愤攻书。山下有名龚寿者,年六十,善相法,见生状,知其不凡也,每以柴米给生,相遇甚厚。生感以恩,乃书一联于壁云:

远移萍梗宜无地,近就芝兰别有天。

又书一联以自儆云:

身居逆境时勤读,心到仇家夜梦亲。

生去后,丽贞虽念生,不过形于咏叹而已。而玉胜则慕生之甚,言动如狂。每强扶倦态,对镜画眉,不觉长吁一声,两手如坠。日就枕席,饮食若忘,梦中忽忽如对人语,及醒,则挥泪满床而已。闻贞有《阮郎归》调,令素兰索之,贞不与。胜知其必为生作也,亦自作一调,名《桃源忆故人》,亦道望生之意:

思思念念风流种,心为愁深如梦。绣衾象床如共,羞把寒衾拥。

桂红楼上春心动,悔己多情残送。却笑自家愁重,番作巫山梦。

廉至旦日,遣人邀生,知生受诬奏辩,嗟叹久之。及生入山读书,廉遣人送白金五两,白米六包,与生少资日用。玉胜自忖曰:“祁生发愤,招之则不来,然其意惟在丽贞,诈招以贞书,或得一面。”乃具书,私付去人,有戒之曰:“此丽贞书,密与之。”

小妹丽贞衽端肃拜:畴昔之心,岂敢自昧;掷诗之忿,实惧人知。月色空梁,不见知心到眼;风声泣树,徒知弱态伤神。近知往复大仇,识英才之可羡;今又入山愤志,知力学之有成。但情在寸心,终难自慰,人遥千里,岂易相通!满目云山,何处是凤凰栖止;一天星斗,几时成牛女欢期?顷刻相思,须更长欢。倘兄肯顾片时,小妹终身佩德,匆匆草字欠恭,伏乞情恕。不备。妹贞再拜启

生得书,惊喜雀跃。然发愤之始,义不可行;欲复书,又恐廉知,但私寄曰:“为我多附谢小姐,书已领教矣。”生是日旧态复萌,几不自制,大书绝句于壁:

海样相思思更深,一封珍宝抵千金。

书中总有颜如玉,未必如渠满我心。

一日,龚老访生,见壁上绝句,问曰:“君有所思乎?读书之心,如明镜止水,倘有所思,则芥蒂多矣,安能有成?”祁生不觉汗颜。龚复慰曰:“少年人多有此弊,况君未娶,宜不免此。老夫相君目秀眉清,天庭高耸,必享大贵。倘不弃,老夫有一小女,名道芳,颇端重寡言,亦宜大福,他日愿为箕帚,何如?”生愧谢不已。

是岁,生起小考,补郡庠弟子员。

后数日,生整衣冠,往拜廉。廉一家慰贺。三女出见,皆曰:“恭喜!”即宴生于怡庆堂,竹歌交作,酬酢叠行。至晚,银烛满堂,侍女环立,廉夫妇已醺,而生犹未醉。岑命三女以次奉生酒。玉胜举杯近生,语云:“妾有言,幸君弗醉。”盖欲私生也。生不知,应曰:“已酩酊矣。”丽贞举杯戏生曰:“新秀才请酒。”生亦笑曰:“何不道新郎饮酒?”贞愧而退,怒形于色。毓秀见贞不悦,及举怀奉生,乃曰:“兄何以言,使贞姐含怒?”盖生以前所寄书有情,故量其易而忽之,不知其为玉胜计也。夜深散罢,生被酒,寝外馆。胜自往呼之,生不醒。胜恐馆童来觅,长吁而返,闷倚银,形影相吊,口占一词,且泣且诉:

何事无情贪睡,席上分明留意。指日望郎来,要说许多心事。沉醉,沉醉,不管断肠流泪。调名《如梦令》

生明早入谢酒,廉夫妇未起,独丽贞立檐前喂鹦鹉,亦未理妆。生前,戏曰:“蒙见召,今至矣。”丽贞默然。生曰:“何其不践书中之言乎?”贞曰:“妾未曾有书,兄何诈也?”生出书示之,乃玉胜之笔。贞大怒。生见贞不梳不洗,雅淡轻盈,清标天趣,如玉一枝,因笑解其怒,而突前抱曰:“纵非子书,天缘在矣。”时生精魄摇荡,心胆益狂,盖欲一近贞香,而死亦自快也。贞力挣不能脱,乃定气告曰:“妾非无心者,但兄妹不宜有此。况兄未有妻,妾未受聘,何不一通媒妁,偕老百年,非良便乎?”适鹦鹉见生将贞抱扭,作人声詈曰:“姐姐打,姐姐打!”其声甚急,生恐人至,脱贞而出。

然生之入也,玉胜乘人未起,早就生寝,欲了此念。见生不在,即为诗一首以示之:

深院春风急,吹花入翰林。

无缘空去也,留此寄知音。

玉胜留诗而出,过中门,闻行步声,遥视之,即生也。以手招生,生急至。胜曰:“无情郎从何来?”生以丽贞寄书事告胜。胜曰:“实妾为之,非贞也。”即邀生同入含春庭后,就大理石床解衣交颈,水渗桃花,并枕颠鸾,风摇玉树,香滴滴露滋金盖,思昏昏骨透灵酥。

时红日渐高,毓秀已起,恐生苦宿酒,令东儿馈生以茶。东儿至生馆,但见一诗在几,寂无人迹。东儿取诗还报曰:“祁生不知何往,但见几上此纸耳。”秀观之,叹曰:“胜姐作不规矣。”

时生与胜交散,各喜不为人知。胜理妆后作一词以纪其乐云。名曰《蝶恋花》

风动花心春早起。亭后空床,一枕鸳鸯睡。归到兰房妆倦洗,几回又掬相思水。 但愿风流长到底。莫使人知,都在心儿里。郎至香闺非远地,幸郎早办通宵计。

胜以词使素兰寄生,且嘱生将几上诗毁之。生见词甚喜,然几上诗未之有也。生语兰曰:“向曾许桂红,代偿金钏一双。”并和前词,以复胜:

蝶醉花心飞不起。转过春亭,又把花枝睡。昔因采桂羞难洗,归家掬尽相思水。 今日好花开到底。苦尽甘来,尽在心儿里。又愿春光同两地,胜如云路平生计。

兰笑曰:“‘春光两地’,君得陇又望蜀耶?”生曰:“非子不能知此趣也。”兰复胜,胜以为几上诗生匿之矣。

不意毓秀以诗示丽贞,贞亦以胜假书之故告秀。二人谋,欲露之。丽贞又念败生之德,不复在坐,欲行欲止,持于两疑。秀曰:“今母昼寝,以书置母枕旁,母起见之,但知姊之私荡耳,不复知我计也。况纸上又无称号,亦岂累祁生耶?”丽贞曰:“善。”秀往置之,立候母醒。文娥窃知秀事。私达于生。生曰:“事急矣!”入告于胜。胜曰:“秀立床前,何以窃之?”生曰:“秀之所为,贞使之也。文娥,则贞好也,托文娥以贞命呼秀,秀必出矣。今先使素兰隐于门后,俟秀出,兰即入取之。”胜曰:“计虽妙,奈文娥不肯何!”生曰:“娥之母,我故人也。彼念其母,必肯念我。”呼文娥语之,果如命诣秀,曰:“贞姐有言,急请一面。”秀出见贞,贞亦昼寝;秀急候母,诗已去矣。秀以文娥诱之,使贞责之。文娥惧,乘夜而逃,不知所之。玉胜得诗而恨二妹之共计也,作《风雨恨》一篇,以记其怒。

风何狂,雨何骤,妒花不管花枝瘦。花瘦亦何妨,深嗟风雨忙。风不歇,雨不歇,同枝花,自摇折。幸得东皇巧护遮,风风雨雨曲栏斜。花枝不放春光漏,依旧清香到碧纱。

一日,丽贞在碧云轩独坐凭栏,放声长叹。生自外执荷花一枝过轩,见贞长叹,缓步踵其后。贞低首微诵曰:“本待将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生轻抚其背,曰:“明月是谁?”贞惊,起拜,遮以别言,但问曰:“此花何来?”生曰:“自碧波深处,爱其清香万种,故下手采之。”贞曰:“兄便能摘水中花耳。如天上碧桃,日中红杏,不与兄矣。”生曰:“碧桃、红杏,恨未开耳。倘香心少放,敢不蜂蝶凭虚向花间一饱耶?”贞曰:“饱则饱矣,但恐饱后忘花耳。”生将荷花掷地,誓曰:“如有所忘,即如此花横地。”贞含笑以手拾花,戏曰:“映月荷花,自有别样红矣。兄何弃之?”正谈笑间,玉胜自门后见之,欲坏丽贞,报母曰:“碧云轩甚有风,娘可往坐。”岑至轩,见生与贞笑语迎戏,乃发声大怒。自是,贞不复出,生亦远避西园矣。

生依依此情,每日入梦寐之态,形之于诗:

长夜如年客里身,短衾消尽枕边春。

晴江寂寞无心月,乡梦连年得意人。

几度觉来浑不见,却才眠去双相亲。

空亲恍惚非真会,赢得相思泪满巾。

又五言一绝,又梦丽贞所作也:

闲题心上事,空忆梦中人。

那得温如玉,殷勤一抱春。

胜即败贞,尤不能忘秀也,乃诱秀曰:“西园莲实茂盛,妹肯往一采乎?”秀未老成,乐于游戏,即欲往。胜曰:“妹与东儿先往,我收拾针线即来。”秀果先去。胜度秀与生会,不免接谈,乃告其母曰:“秀往采莲,乞令人一看。”岑每溺爱秀,闻秀出,即呼丽贞,同往西园。及至,见生与秀共拍一蝶,奔驰谑笑;生将得蝶,秀与东儿就生共夺之。岑骂曰:“此岂儿女事耶!”生大惭,知岑必见疑,乃告归。

秀见贞随母,以为贞计也,甚恨之,反诉于玉胜。胜以为得计,复执之,秀深信矣。自是,秀以心腹待胜,事事皆胜听矣。

胜是夜招生共寝,生以屡败,不敢往,以诗别之:

花开漏尽十分春,更有何颜见玉人?

明明马蹄谁是伴,野桥流水闷愁云。

胜得诗,知生决行,以玉臂一副、簪一根、琴一囊、锦一匹并和生诗以赠之:

细雨斜风促去春,有情人送有情人。

偷闲须办来时计,莫使红妆盼白云。

生回,虽感胜厚情,尤以丽贞为念,心甚怏怏。居家无聊,饮食俱废,临风对月,凄惨不胜。有一友,姓霍,名希贤。见生不快,扯生往妓家一乐。妓者王琼仙,生旧人也,见生至,甚喜,戏曰:“贵人邻曲,何久不来?”生不答。琼仙又叩之,生唯唯而已,虽樽俎间琼仙以百计挑之,生但低首吟哦,情思恍惚。琼仙固留生宿,生不得已,应之。枕席间,生毫不措意。琼仙欲动其心,夜半呼一妹来,并作一床,恣意承顺。生虽云雨,意自茫然。琼仙曰:“君似有心事,何不对妾一言?”生告之丽贞未就之故。琼仙曰:“非廉氏阿凤乎?”生曰:“何以知之?”曰:“昨在竹副使家侍宴,有一客欲为某公子作媒,是以知之。今君遇此,妾等不敢近矣。”生曰:“廉有三女,长女未聘,何先及次女?”曰:“必欲求之,多在长女。”言未毕,溜儿驰报曰:“宗师案临,宜往就试。”

生归,即赴试。廉知之,遣人馈赆。三女皆私有所赠。生登领,作词分谢之。词名《画堂春》,谢廉尚参军:

孤身常托旧门墙,此恩海洋难量。又将丰赆实行囊,书剑生光。

深夏暂违颜范,新秋便揖华堂。时来倘试绿罗裳,展草垂缰。

谢玉胜词,名曰《玉春楼》:

含春笑解香罗结,相思只恐旁人说。腰肢轻展血倾衣,朱唇私语香生舌。

无端又为功名别,几回梦转肝肠裂。属卿休作倚门妆,新秋共泛归舟月。

谢丽贞词,名曰《小重山》:

杨柳垂帘绿正浓。碧云轩内,情语喁喁。玉人长叹倚栏东。知音语,惹动芰荷风。猛地见慈容。总然多好意,也成空。相思今隔小山重。承侍贶,尽在不言中。

谢毓秀词,名曰《卜算子》:

惜别似伤春,春住人难住。蝴蝶纷纷最恼人,总把春推去。

记取碧苔阴,胜似青云路。愁压行边忆心人,未走先回顾。

生择日与溜儿就程。行至中途,天色已晚,寄宿一旅舍。溜儿先睡,生温习经书。夜分时,闻隔墙啼泣悲切;四鼓后,闻启门声。生疑,生潜出俟之,见一女子,年可十五六,掩泪而行。生尾之。至河上,其女举身赴水。生执之,叩其故。女曰:“妾家本陆氏,小字娇元。为继母所逼,控诉无门,惟死而已。”言罢,又欲赴水。生解之曰:“芳年淑女,何自苦如此!吾劝若母,当归自爱。”女曰:“如不死,有逃而已。”生怜之,欲与俱去。但溜儿在旅舍,欲还呼之。女曰:“一还则事泄矣,则妾不可救矣。顾此失彼,理之常也,愿君速行。”生见其哀告迫遽,乃弃溜儿,与女僦一小舟,从小路而行。

一日,天色将晚,舟人曰:“天黑路生,不宜前往。”生从之。停舟芦沙中,与女互衣而寝,情若不禁,生委曲慰之。女曰:“妾避死从君,此身已玷,幸勿以淫奔待之,庶得终身所托矣。”生指天日为誓。女喜,作诗谢之:

啼愁欲赴水晶宫,天遣多情午夜逢。

枕上许言如不改,愿公一举到三公。

吟毕,生方欲和韵,女侧耳闻船后磨斧声急,与生听之,惊起。问曰:“磨斧为何?”舟人应曰:“汝只身何人?乃拐人女子,天使我诛汝。”盖舟人爱娇元之美,欲诛生以夺之也。生惊怖,计无所出。乃舟人已有持斧向生状。生跃入水,口呼:“救命!”忽芦丛旁有人应声而起,即以长竿挽生之发救之。生不得死。舟人见生救起,随弃舟下水逃去。而娇元亦无恙,反得一舟矣。

二舟相并,举火问名。舟中有一妇,问曰:“君非祁生乎?”生曰:“何以知之?”妇出舟相见,乃吴妙娘也。妙娘丧夫,改适一巨商,商与妙娘载货过湖,亦宿于此。商问妙娘曰:“汝何识祁?”妙娘曰:“亲也。”商以为真,遂相款焉。

明早,妙娘私馈生白金一锭,生谢别。然不能操舟,与娇元坐帆船,惟风所之。行一日,止十余里。

近晚,泊湖上。娇元方淅米为餐,岸上忽呼曰:“死奴至此耶?”生起而视之,乃昨逃去舟人也。生知不免,即跳岸疾驰,几为追及。舟人尾生终日,饥不能前,故得免焉。

生纵步忙投,不知所之。遥见一丛林,急投之,乃道院也。生叩门入,见一道姑,挑白莲灯迎问所自来。生具述其故。道姑曰:“此女院,恐不便。”生曰:“殿宇下少憩,明早即行。”既而,又一青衣至,附耳曰:“此生颇瓢逸,半夜留之,人无知者。”道姑怃然,乃曰:“先生请进内坐。”生进揖,问姓,道姑曰:“下姓沙,法名宗净,年二十有七。”有道妹曰涵师,年二十有二,亦令见生。因与共坐,清气袭人,香风满席。生见涵师谈倾珠玉,笑落琼瑶。思欲自露其才,乃请曰:“仆避难相投,自幸得所,皆神力也。欲作疏词,少陈庆扼,不亦可乎?”涵师曰:“先生有速才能即构乎?”生曰:“跪诵而已,何假构耶?”涵师喜,即引生拜于禅灯之下。生起焚香,应口而读,声如玉磬,清韵悠然。

伏以乾坤大象,罗万籁以成一虚;日月重光,溥八方而回四序。尘中山立,去外花明。掷玄鹤于九天,遥迎圣驾;跨青牛于十岛,近拜仙旌。羽狄一介书生,五湖逸士。欲向金门射策,逆旅奇逢;谁知画舫无情,暴徒祸作。幸中流之得救,苦既迫而还追。四野云迷,一身无奈;两间局促,一死何辞。不意天启宿缘,竟得路投胜院清谈,满坐皓齿之素书,挑灯拂黄冠之羽扇。俨乎仙境,恍若洞天。拘禁不祥,瞻仰灵光之照耀;消磨多障,恭逢雅妙以周旋。谨拜清词,上于天听,祈隆阴祚,下护愚生。

读毕,师等赞曰:“君乃青云士也,奇才,奇才。”因举酒赓酌,稍及亵语。宗净举手抱生腮曰:“君虽男子,宛若妇人。”涵师曰:“夜深矣。”共起邀生,同入一白纱帐,共枕云雨,周而复始,各递温存,不惜精力。而涵师肌肤莹腻,风致尤富。自是,昼则以次陪生,夜则连衾共枕。重门扃固,绝无人知。

生一夕月下,步西墙,闻诵经声甚娇。乃朗吟诗以戏之。

沙门清月水花多,读罢禅经夜几何。

娇舌强随空色转,芳心皆作死灰磨。

玄机参透青莲偈,悔悟虑知白苎歌。

却与维摩作相识,不怜墙外病东坡。

隔墙诵经者即文娥也,昔逃出,乃入此庵为西院主兴锡之弟,闻生吟诗惊曰:“此祁郎也,何以至此?”追思往事,不觉长吁然。不知是否,亦朗吟诗以试之:

为君偷出枕边春,王胜愁消毓秀嗔。

说却红尘今到此,隔墙好似旧时人。

生闻诗甚疑,呼涵师问曰:“此墙外何人?”曰:“西院一新来弟子也。”生明早潜访之,见文娥,相持悲叹,各问来故。生曰:“仆累卿逃,不意又复见卿,真夙世缘也。”文娥之师兴锡见生,悦而匿之。过一二日,又过宗净处,两院羁留,乐而忘返。不意溜儿为陆氏失女,执送于官,竟成疑狱,而生久居院中,试期已过,亦为色所迷,不复他念矣。生与涵师等,剧饮赋诗,不能尽述。姑记其一二,以例其余。

与兴锡谈玄

若海回头便是家,春惊铁树报琼花。

日光飞出尘中马,风力平收水底霞。

丹灶有烟终是火,蓝田无玉岂生芽。

从今洗髓留玄骨,不向玄门觅艳葩。

题性弦斋壁

不是凡民不是仙,壶中日月洞中天。

青山绿水皆为伴,野鸟名花尽有缘。

林壑寄身闲似鹤,斋居养性莫如弦。

羽衣华发成潇洒,坐看芳溪放白莲。

题宗净山房

两两山禽报好音,垒垒白石点疏林。

谷中鹿豕防人眼,壁上藤萝碍日阴。

无伴空悬徐孺榻,有香还抚伯牙琴。

凭渠海沸天雷发,净拂蒲团抱膝吟。

一日,两院道姑,皆往一寡妇家作斋事,独留文娥伴生。欲私之,娥曰:“妾见众道姑淫纵,日夜不免,但妾居此甚苦,得君带归,敢惜一共枕耶。”生曰:“我在此甚无益,思归切矣,岂忍弃卿。”因搂娥撤其衣,举身就之。时文娥年十七岁矣,一近一避畏如见敌,十生九死,痛欲消魂。不觉雨润菩提,花飞法界。事毕,生曰:“卿他日归,肯为丽贞作媒乎?”娥曰:“贞甚有情况,今年长,亦易乱之。君肯归,不必虑也。”自是,生与娥密为归计矣。众姑自斋回,见生有归意,百计留之,无以悦生者。适有女童持礼来,揖众姑而去。生问:“何人?”宗净曰:“前作斋事家使女金菊也。”生微笑。宗净疑生悦菊,即语之曰:“君肯安心寓此,当及其主母,况此婢耶。”生问:“主母为谁?”净曰:“辛太守之妻陈氏也。年虽四十,而貌甚少年,今寡居数月矣。前作斋事,今择本月十五日,到院炷香,我辈当以酒醉之,强留宿院,睡熟时,君即近之。倘事谐,则太守有一妾,名孔姬,亦一网跨下矣。”生如其言,至十五日,陈果被酒,假宿院中。宗净以鸡子清,轻轻污其便处,如受感状。陈醒觉之,疑为男子所淫。撤帐急呼金菊。不意菊亦被诱别寝,但见一灯在几,生笑而前。陈叹曰:“妾欲守志终身,不意为人所骗。”生捧其面劝曰:“青春不再,卿何自苦如此。”即解衣逼之。陈亦动情,竟纳焉。生多疲于色而精力不长,陈久寡空闺而所欲未足,乃纳生曰:“妾乘间暗归,君可随我混入。”生如其言,抵陈氏家。孔姬尚睡中,陈欲并乱之,以杜其口,即枕前语曰:“汝觉否?我带有伴客相赠。”孔姬见生,即有忿怒状。陈以势压之,终不肯从。生与陈,处十余日,终碍孔,不得肆志。生乃以一春意于孔寝壁以动之。孔姬览之心动。遂与孔通,取素罗巾,调《浣溪》一词,以谢之。

一日,宗净与涵师等谋曰:“我辈欲留祁君,故以陈夫人悦之。今祁君乃恋陈,欲相争,必得其财。祁与彼绝,必来我院,不两利乎?”兴锡曰:“祁君,智士也。倘事泄先行,我辈空望矣。必先令一人,假宿于彼,以好言温之。我辈夜半围门,里通外应,斯无失算也。”众称善,欲择一人先往。文娥自忖,此计生必不能脱。况生复入院,众人羁留,必无归计。乃进计曰:“弟子与祁乡里,初必不疑。弟子愿以抄化为名,入陈寝所,为众师内应。”师等信而遣之。文娥往见陈于萱寿堂,方与生并坐,而孔姬坐生膝上,情甚稠密。文娥曰:“久居于此,郎君乐乎?”复以眼私拨生,生乃舍陈等,独步亭后。文娥尾生,告曰:“今晚事坏矣。”生问其所以,娥尽告以故。且曰:“妾与君归期到矣,急为归计,庶可自全。”生点首数次,计无所出。娥曰:“行倒跌法何如?”生遂悟,往语陈曰:“院中邀仆一茶,去当即来,卿意可否?”陈曰:“何妨。”乃使金菊随去,促之早还。生与娥、菊同就路。娥曰:“夫人欲郎早还,菊姐可先往,令院中速办何如?”菊又推娥先往。娥曰:“人不识妾,与祁君行不妨。子同祁君行路,则人疑矣。”生知娥意,亦力赞之。菊信而先行,娥乃挽生,即从别路远遁。菊至院,久候不至而返。师等谓陈卖己,而陈又为院中潜匿,互相成仇隙,自是各相谋角矣。

天缘奇遇(下)

时祁生与文娥得脱归,即投廉宅。廉自溜儿成狱,知生路中失所,以为不相面矣,今复得见,而又见文娥,举家甚喜。及丽贞、毓秀出,争问:“久寓何地?且何以得遇文娥?”生一一道其所以,众皆惊叹。及不见玉胜,生问其故,乃知嫁竹副使子矣。怅然久之。至晚就馆,百念到心,抚枕不寐,乃构一词,名曰《忆秦娥》:

空碌碌,春光到处人如玉,人如玉,旧时姻缘,何年再续?阿凤犹自眉儿蹙,文娥已许通心腹。通心腹,几时消了,新愁万斛?

生晚睡起,才披衣坐床上,闻推门声,开帐视之,乃毓秀也。秀笑语生曰:“胜姐多致意,出阁时肠断十回,魂消半晌,皆为兄也。有书留奉,约兄千万往彼一面。”生见秀窈窕,言语动人,恨衣服未完,不能下床,乃自床上索书。秀出书,近床与之。生即举手钩秀颈,求为接唇。秀力挣间,忽闻人声,始得脱去。生开缄视之,书曰:

兄去后,妾顷刻在怀。仰盼归期,再续旧好。不意秦晋通盟,相思愈急。故人千里,会晤无时。幸秀妹为妾心腹,劝妾且从亲命。妾尝亦劝秀善事吾兄,莫负少年。秀亦钟情者也。妾与兄枕边私爱,帐内温存,今皆已付秀矣。兄善为之,妾复何言。但此心常悬悬,欲得一面。兄无弃旧之心,妾有倚门之望。诚肯慨然再顾,实出寻常之万万也。

胜在家时,与秀为心腹,每以生风致委曲形容,秀必停眸拊胸,坐起如醉,惟以生不归为恨。及是,生得书,知胜之荐秀也,乃舍所遗珠翠,自进还秀,且以胜书示之。秀佯怒曰:“我亦如胜姐耶。”撇生而去。

生无聊,往坐迎暄亭。天阴欲雪,寒气侵人。文娥过亭,见生嗟叹,以为慕丽贞也。正欲动问,贞早已至生后。生不知贞来,长叹一声,悲吟四句:

风触愁人分外寒,潸然红泪湿栏杆。

冻云阻尽相思路,梅骨萧萧瘦不堪。

丽贞轻抚生背,曰:“兄苦寒耶?”生惊顾,一揖,应曰:“苦寒不妨,苦愁难忍耳。”贞因拉生共拥炉。生坐火前,以箸画灰,愁思可掬。贞佯问曰:“兄思归耶?”曰:“非也。”又笑而问曰:“为那人不在耶?”生曰:“眼前人尚如此,去人何暇计耶?”贞曰:“妾未尝慢兄,兄何出此言!”生曰:“仆每失言,卿即震怒,尚非慢乎?”贞笑曰:“信有之,今不复然矣。”生曰:“彼此有心,已非朝夕,千愁万恨,竟诒空言。今试期又将迫矣。一去再回,便隔数月,卿能保其不如玉胜之出阁乎?”贞低首不答。生因促膝近贞,恳其不言之故。贞叹曰:“妾一见君,即有心矣,岂敢自昧?但恐鲜克有终,作一笑柄耳。”生长叹曰:“事虑至此,终不谐矣。”适文娥自外执并蒂橘二枚进曰:“二橘颇似有情。”生曰:“有情不决,亦安用哉!”贞笑曰:“决亦甚易,但恐根不固耳。”文娥知二人意,因谓曰:“妾知贞姐与君思欲并蒂久矣,但君欲速成,贞恐终弃,是以久疑。妾今为二人决之。”谓:“二人各出所有以订盟,作一长计,不可亦乎?”生曰:“善。”即剪一指甲付贞,祝曰:“指日成亲,百年相守。”贞乃剪发一缕付生,祝曰:“青发付君,白头相守。”文娥曰:“妾请为盟主。”因取橘分赠二人,祝曰:“决成连理,并蒂同春。然佳期即在今晚矣,有背盟者,妾当道出。”贞首肯之。

生喜而出,纵笔作一词,名曰《好事近》。

好事谢文娥,便把眼前为约。准备月明时,获取个通宵乐。

天生双橘蒂相连,唤醒相思魄。得到锦衾香处,把亲亲抱着。

生把笔间,适潘英持一盒至,云:“秀姐馈君金橘。”生启盒,又见一诗:

甜脆柔姿渗齿秀,数颗珍重赠祁郎。

肯将此味心常记,愿付高枝过短墙。

生见诗,知秀亦有允意,惊喜过望。潘英索生和韵以复,生狂喜不能执笔。英促之,生曰:“诗兴不来,奈何?”英又促之,生曰:“汝为发兴,可乎?”英不答。生闭门,换英入幕,狂兴一番,不觉过度。英曰:“来久矣,恐见疑。君既无诗,当自入谢之。”生有恍惚态,英苦促之,乃迎风而行。至秀所,秀已为母呼去矣。生又迎风而出,遂患寒热。又思赴约,愈觉憔悴,疾益加甚。

是夜,秀与贞各料生必来,两处皆待。明早,知生病,咸往视之。生咄咄不能言,惟流涕而已。贞、秀执生手,各悲咽不胜。贞伏生胸前,慰曰:“天相吉人,兄当自愈。好事多磨,理固然也。”顷间,岑氏至,二女退。岑命以汤药治之,生少愈。廉知之,谓岑曰:“子有恙,可移入迎翠轩,便于调养。”

迎翠轩,益近二女寝所。一日,岑之父母庆寿,请岑并二女。岑以家事不能尽去,而生又养病内轩,无人调理,命秀掌家,与贞同去。生自是得秀温存,无所不至。生病十去八九。

一夕,以淫事戏秀,秀约曰:“灯灭时,兄可就妾寝所,妾先睡俟之。”及秀将寝,愧心复萌,而又念生新愈,恐逆其愿,乃呼东儿诈睡己之床,且戒之曰:“倘露机,汝即一死。”东儿从之。及生至,以为真秀也,款款轻轻,爱之如玉。生呼之,不应;以事语之,不答。生以其害羞,不疑。至早,求去,生挽之,且曰:“举家无人,何必早起?”留之数四,天将明矣。生开帐视之,乃东儿也。生微微冷笑,东儿亦含笑而去。

生起,见秀,戏曰:“卿非纪信,乃能诳楚。”秀谢罪不已。生曰:“东儿作赠头可也,卿能免耶?”秀不答,惟曰:“天寒,少坐可乎?”生曰:“可。”秀命潘英治酒,与生对饮,每杯各饮其半,情兴甚浓。生以眼拨东儿出。东儿转手闭门而去。生抱秀,劝与之合。秀曰:“待晚。”生曰:“晚则又倩人耶?”半推半就,觉酒兴之愈浓;且畏且羞,苦春怀之无主。榴裙方卸,桃雨乍班。生恋秀娇,倾心颠倒。虽精神之有限,奈欲罢而不能。顷之,东儿至。生拂衣而起。东儿叹曰:“今得新人而弃旧人耶?”生以东儿自谓也,乃谢曰:“焉肯忘卿。”东儿曰:“妾何足言,彼荐秀者,其可忘乎?”生曰:“此玉胜之德也,铭心刻骨而已。”东儿曰:“既不忘,曷不一顾?”生曰:“来日即往矣。”

时岑与贞归,生又属望于贞。不意玉胜亦知生之在家也,令人以诗招之。且托秀促生必至。

一别流光已数年,相思日夜泪涟涟。

新愁寂寞非嫌夜,旧事凄凉却恨天。

罟网新丝蛛尚织,梁巢泥坠燕还联。

谁知情重内流客。不管离人在眼前。

生见诗,即往拜谒。

时副使在任所,惟妻小在家。而副使之继妻颜氏,名松娘,妾王氏,名验红,皆以淫荡相尚。见生与玉胜会面时悲咽相对,情甚凄惨,乃谓胜曰:“令表兄何必流涕?少留于此,与汝常得相见,不亦便乎。”胜喜,语生。生亦私喜,乃就寓于新翠轩。

近晚,一女童持玉环紫绦一事奉生,曰:“妾,南薰也。奉主母松娘命,约君一叙。”生以亲故,不敢承命。南薰以绦作同心结,纳生袖而去。既而,又一婢女至,捧紫绫绢缀金剔牙赠生,曰:“妾,金钱也,主之爱妾名验红,托为致意,君勿惊讶。”生曰:“适松娘有命,奈何?”金钱曰:“君今先往松娘,会后辞以避嫌,以就外宿。妾与验红谨候于此。”生如其言,登时潜入内寝。松娘已具酒饭于别室,邀生共坐,叙温存,杂谑浪,至夜分方就枕。生恐验红久待,力辞就外。松娘曰:“一家以妾为主,何避之有?”着意留之,至鸡鸣时始得脱身。急投外寓,则验红已就内矣,惟金钱倦睡生榻,生问:“验红何在?”金钱曰:“久待不至,倦而返矣。”生怅然若有所失。验红不遂所欲,乃寄一词以招之,名《隔浦莲》。

红兰相映翠葆,郎在香闺窈。云重遮娇月,巢深怨栖鸟。睡蝶迷幽草,频相告。鸳鸭同池召,郎年少。 通宵不起,何故恁般颠倒?有约偏违幽兴,独捱清晓。今本望郎至,任他殷勤,即须撇了。

生得词,至晚会验红于外寓。松娘使人招至,生不至,知为验红所邀。自度色衰,不能胜红,乃集侍女南薰等十人,佩以兰麝,饰以珠玉,衣以锦绣,加以脂粉,宛然如花,纵欲纵淫,惟求快己。

验红知生不能挽回,谋于金钱。钱曰:“晓云虽处子,颇谙情趣,妾当以春心挑之,倘事谐,则母子争春,情自释矣。”红曰:“善。”令金钱以计挑之。晓云每夜半窥其母之所为,亦颇动心,及红之挑,但含笑而已。

一日,晓云书一诗于几。红得之,喜曰:“计在此矣。”

无端春色乱芳心,恍惚风流入梦深。

泪渍枕边魂欲断,倩谁扶我见知音?

晓云学于玉胜,字迹颇相类。红得云之笔,即命金钱付生,促以成事。生方与松娘对坐抚琴,金钱促步近生,若听琴状。适松娘起盥手,钱即以诗纳生袖,且附耳曰:“那人诗也。”言毕而生。生视诗,以为玉胜之作,正虑胜以他就为非,每悒怏焉,又见诗,急赴胜处。

胜方午睡东兴轩。胜惊醒,见生,叹曰:“兄已弃妾矣,何幸回心一顾耶?”生谢曰:“此心惟天可表,岂敢弃卿,但为春色相羁,不容自措耳。”胜曰:“春色相羁,今何以得至此?”生曰:“思卿久矣,适卿又赐佳章,如不脱身一会,罪将何赎?”生且言且狎,胜有却生状。生一手为胜解裙,且劝曰:“姑叙旧耳,何相责之甚耶?”胜乃笑而从之。既而,问生曰:“妾有何章?”生以诗示之。胜曰:“此晓云笔也。云有此作,欲自献矣。但母之爱女,兄谨避之。”言未毕,金钱笑至,附生耳曰:“那人被验红留住久矣,可急往。”

生别胜往见红,即索云。红戏曰:“先谢媒,方许见。”生自指心,曰:“以此相谢,何如?”红即挽生入后轩。岂料松娘俟生不至,知在红所,自往招之。出外门,及寝所,寂无人迹。进入小轩,见生方窘云,而红替兴于侧,不觉天理复萌,怒形于色,然所爱在女,而所惜有生,惟与红相戾而已。红恃素宠不惧,挽松娘袖,骂曰:“上不正,则下乱!汝欲何为?”松娘怒,以手披红面。生与云跪泣,力劝不能止,乃为玉胜夫竹豪所知。豪,放荡士也,怒生乱其妹,欲谋杀生。

生方愧罪,避宿后园。豪使人俟生就寝,暗锁其户,夜深人静,欲举火焚之。玉胜知其谋,料豪不可劝,乃捐金十两,私托锁户者放生出,仍锁户以待火。夜深火发,救者咸至,豪以为生必死,而不知生之预逃也。

生乘夜渡河,次日至午,方抵廉宅。廉方会客,赏牡丹。生至,客皆拱手曰:“久慕才名,方得瞻仰。”生逊谢就坐。酒半酣,客揖廉曰:“名花满庭,才子在坐,欲烦一咏,尊意何如?”廉目生就命。生乃操笔直书,杯酒未干,诗已脱稿。

烂缦花前酒兴起,诗魂拍入花丛里。

露洗珊瑚锦作堆,风薰蝴蝶衣沾湿。

平章宅里说姚黄,沉香亭北呼魏紫。

淡妆浓衬岂相同,朵朵绣出胭脂红。

更有一枝白于面,恍似倚栏长叹容。

春光有限只九十,莫把芳心束万重。

名葩种种皆难得,十家根固千年泽。

挥洒惭无草圣工,推敲便有花神力。

兴高何用食万钟,诗富不愁无千石。

且歌且舞拂芳尘,海峤霞铺锦绣茵。

轻翠簇妆浑解语,点首东风欲咫尺。

万恨莫辞金谷酒,一樽且近玉楼春。

春光莫别花皇去,花皇且挽春光住。

日日花前酒满杯,满杯春色花催句。

诗酒春花同百年,何用浮生悲未遇。

众客视毕,抚掌叹赏。有一老长于诗者,赞曰:“此四声各六句体也,诗家最难,长庚之后,绝无此作。祁君一挥而就,岂非今之李白乎?”皆举杯称羡,尽醉而罢。

廉持诗入,示岑曰:“子真天才也,他日必有大就。我欲效温峤故事,将丽贞许之,可乎?”岑曰:“妾有此意久矣。”时文娥、小卿在侧,一驰报生,一驰报贞。贞正念生,忽得此报,喜动颜色。生得报,狂不自禁。是夜廉以酒醉,与岑早寝。生仡潜入,以指叩贞户。贞开户见生,且惊且喜,各以父母意交贺。生因牵贞袖求合。贞曰:“兄郑重!待婚礼成,取洞房花烛之喜,不亦善乎?”生曰:“天从人愿,事已决矣。况机不可失,尚相拒耶?”遂抱贞就枕,贞不能阻。六礼未行,先赴阳台之会。两情久协,才伸锦幔之欢。春染绞绡,香倾肺腑;恍若鸳侣,何啻鸾凤。诚仙府之奇逢,实人间之快事也。天明,生就外,贞以玉如意赠生。生曰:“卿欲我如意耶?”一笑而别。生喜,作一诗以自道云:

佳期私许暗敲门,待黄昏,已黄昏。喜得无人,悄入洞房深。桃脸自羞心自爱,漏声远,入罗帏,解绣裙。 枕边枕边好温存,被已湿,钗已横。爱也爱也,声不稳,尤自殷勤。惟有窗前,明月露新痕。近照怕及花憔翠,花损也,比前番,消几分?《江城梅花引》

自是早出晚入,极尽缱绻。举家皆知,所未知者,廉夫妇也。

光阴迅倏,又及试期。生辞廉夫妇及秀、贞赴科。贞私赠甚厚,不可悉记,惟录一词,名曰《阳关引》:

才绾同心结,又为功名别。一声去也,愁千结,心如割。愿月中丹桂,早被郎攀折。莫学前科,误尽了良时节。 记取枕边情,衾上血。定成秦晋同偕老,欢如昔。最苦征鞍发,从此相思急。安得魂随去,处处伴郎歇。

生途中惟以贞为念,至旅邸,郁郁不宁,寝食皆废,作乐府一首,名曰《长相思》:

长相思,心不绝,思到相思心欲裂。罗帏素月清不寐,泪如悬河积成血。山可崩,海可竭,人生不可转离别。别时容易见时难,长叹一回一呜咽。

时有同赴科者,名章台,寄居花柳间,生因访之。章喜生至,拉一妓,名玉红,伴生。生虽同枕,若无情者。明日,又换一妓曹媚儿,生亦如之。又明日,换一妓乔彩凤,生亦如之。至于名妓马文莲、苏晚翠、赵燕宠、陈秋云、姚月仙,日易一人,轮奉枕席,生皆不以介意,惟以丽贞是念。然章台与生同席舍,欲利生之笔,必求一可生意者。至一院,众妓方聚戏,内一妓张逸鸿笑曰:“昨晚妹子梦新解元是故人祁姓者。”生惊异,揖而问曰:“令妹为谁?”曰:“桂红。”生求见,妓曰:“适一赴举相公请去,今晚不回矣。”生乃就宿逸鸿以待之。明日,桂红归,即玉胜婢也。因红与生私,怒而出之,媒利厚谢,私卖与妓家。至是,得与生会,凄惨不胜。既而,贺曰:“昨梦君为榜首。”生喜而谢之。是夕,与桂红寝,幸得故人,少舒忧郁,乃浩然吟一首云:

栖鹤楼中采嫩红,百花丛里又相逢。

姻缘想是前生定。故遣功名入梦中。

章台见生与红款厚,以为生溺于红,捐金百两,娶红以赠生。生知其意在代笔,遂拜而受之。三场后榜,生果第一,章亦在百名内。

时笙歌集门,宾客填坐,忽一家童秀郎者,忙奔报曰:“廉参军事发,合家解京,危在旦夕,窘中有书持奉。”生为之惊倒,急开缄视书,曰:

即殿元子謣行台下:尚有官时,右丞相铁木迭儿欲娶小女丽贞为妇。尚以彼蒙古人,不愿从命,竟触其怒,欲致尚以死。近赣州蔡九五作乱,岂以玉胜翁竹副使与彼同谋为不轨,遂破汀州宁化。尚久废弃,毫不与闻,今乃坐已知情,陷以同党。蒙上合家拿问。尚为权要所仇,分在必死,但家小辈不知下落耳。幸足下高科,必膺显擢。次女丽贞,愿操箕帚,其余乞念骨肉至情,一体照亮,九泉之下,必拱手叩谢也。身罹国法,锁禁甚严,情绪万千,笔不能尽。再拜。

生视书,每读一句,则长叹一声,泪下如雨,即持书入示桂红。红亦捶胸哭曰:“流落烟花,得君留恋,自喜故乡可归,相见有日,何不幸复遭此耶?”遂促生早上春官,以探消息,且曰:“妾随去,与小姐辈一面足矣。”岂生以榜首各事所系,淹留月余,才得就路。

及至京,廉与竹氏父子皆以谋逆弃市矣。两家女子丽贞、毓秀、晓云,皆没入宫为婢。其余家小,各流三千里。生得信仆地,气绝而苏者数次。桂红再三慰解,生终不能已,乃设醴牲、作文遥奠廉于逆旅。时延□二年冬十二月初三日也。

呜呼!以翁之德,宜受多福;以翁之贤,宜享厚禄。胡为乎位止参军,胡为乎老见屠戮?呜呼!苍天既天酬贤报德之私,乃有林木池鱼之酷。每读翁书,托其家属。今二女入宫,余丁窜北,叹箕帚之无缘,痛贞、秀之难赎。云散长空,月沉西陆;春归掖庭,雪消阡陌。呜呼!翁真千古之冤,岂止一人之狱!翁视内亲,情由骨肉;今翁已矣,不可复续。聊举清樽,遥陈衷曲。呜呼痛哉!侄不能挽天以雪冤,宁不临风而长哭!

祭毕,生愁苦无以自慰,遣秀郎访问两家寄迹之地。店主皆曰:“入宫者入宫,流散者流散。只有一白面女子,身俊而雅,眉秀而长,香肩半匀,金莲甚窄,临入宫时留一缄,祝曰:‘新科祁解元来京,即与之。’”生知为丽贞缄也,急遣秀郎以谢意索缄。生得缄开视,乃一诗也:

八幅湘裙染血红,母流父死欲消魂。

故人牵记鸳鸯梦,位显须开控诉门。

自叹有天难共戴,应知无地再通恩。

君心若似初相识,怜取蛾眉见至尊。

果丽贞笔也,托生复仇。生得诗,痛入脊骨,魂不附体。每月白风清,浩然长叹,触景题情,无非念贞意也。有和贞韵一律,极尽哀慕之苦:

淋漓衫袖血啼痕,不见多情几断魂。

冷月笑人多伏枕,飞云为我渡长门。

深仇可复宁辞力,偕老无缘竟绝恩。

含泪羞消如意玉,倩谁传语赭袍尊?

玉如意,贞所赠也,生睹物思人,手不能释。每叹曰:“丽贞,吾掌上珠也,今安在哉!”

时京师知生未娶,欲婚之者多,生皆不应。桂红劝曰:“君取高科,岂有无妻之理?丽贞已入宫,无再会之期。他日仕途中议君溺于妓妾,不复婚娶,岂不重有玷乎?”生隐几垂泪,默然不言。红又柬曰:“君以万金之躯,乃耽无益之苦,事出无奈,可别求佳偶,何伫意于难得之从耻?”生惟长叹不答。红因出汗巾为生拭泪,委曲劝之。生喟然叹曰:“天下女子,岂有丽贞者哉?”红曰:“丽贞固不易得,但多访之。或有胜于贞者,未可知也。君何绝天下之无人耶?”生曰:“京城女子,我决不从。昔山中读书,感龚老之

恩,以女道芳见许,后遇丽贞,遂失约。而道芳尚未受聘,不得已,其在此乎!”桂红谢曰:“君可谓不忘旧矣。”即遣人归,以礼聘道芳。龚老以旧盟,遂纳焉,但复曰:“愿祁郎自重。余相祁郎当作三元,但眉生二眉,花柳多情,此亦阴骘也。今已一元矣,后二元恐不可望。然连科危甲,位至三公,非世有者。幸以此言达之,以为他日之验。”

后生会试,名在第九。殿试拟居状元,但策中一段,颇碍权要:

挟宫恩而居辅弼,半朝廷之官以为己随;酷刑法而肆贪梦,倾国家之财以为己出。山移日食,地震山崩,良有以也。

时铁木迭儿以太后命为右丞,内外弄权,奸贪不法。见生策,大怒,遂以霍希贤为状元,而生乃探花也。将拜官,生辞不就命,愿请面奏。上召入,问曰:“卿何为不欲官?”生奏曰:“臣家素守清白,世受国恩,黄门待制,刺史稽勋,各有功绩,著有简端。独臣父为萧氏所陷,致使被害。臣闻杀人之父,人亦杀其父。今臣既有不共之仇,又与冠裳之列,岂不上有忝于朝廷,下有忝于祖宗中有负于所学?臣尚未娶,愿陛下念臣,一雪此冤,臣不惟不愿受官,亦愿终身不娶。”上闻之恻然,令侍御史往案其事。观音保知生微时已欲复仇,今不可挽矣。萧求于铁木迭儿,不能救,父子遂相继而死。

自是,金园、琴娘为众所欺,家日凌替,田产屋宇,消没殆尽。金园寄食于母家;琴娘遂为铁木迭儿所得,甚爱之。时赵子昂以诗画动天下,铁木迭儿每见子昂垂顾,必使琴娘捧砚,乞子昂之笔,子昂每呼为“掌砚儿”,铁木迭儿因赠焉,且曰:“长使为君掌砚。”子昂笑曰:“君子不夺人之所好。”铁木迭儿曰:“君之笔,予所好也。以予之所好易君之所好,何不可者。”子昂因画五马饮溪图以谢之。又尝呼琴娘为“五马儿”,盖以五马图所易也。

及祁生拜翰林修撰,为子昂同僚,子昂每劝生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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