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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锦情林】卷之一·下层


【2022-08-18】 狗吐文学】


【万锦情林】卷之一·下层

钟情丽集

时,海宇奠安,黎民乐业。百年间,耳不闻金戈铁马之声,目不视烽火狼烟之警。诚至治之期,太平之日也。呜呼,人生值此,既乏南山之寿,须闲北海之樽。可信是轻尘弱草,休辜负美景良辰。百年秋露与春花,展放眉头莫自嗟。吟几首诗消世虑,酌三杯酒度韵华。闲敲棋子心情乐,慢拨瑶琴心趣赊。分外不须多着意,且将风月作生涯。尝有辜生者,辂其名。本贯广东琼州人氏。丰姿冠玉,标格魁梧,涉猎经史,吞吐云烟,真士林中之翘楚者也。一日,父母呼而命之曰:“尔有祖姑,适临高之黎氏。乃子奉朝廷命而为土官。经今数载,音问杳然。皆尔亲之薄幸,以致暌违之久,疏阔之甚也。孔子云:‘新者毋失其为亲,故者毋失其为故。此人道之当然。’即辰春风和畅,景物熙明,今备微贽,代我探访一度,以将情意。”生唯唯听命,收拾琴书,命仆童佑哥随行。生即至,入谒表叔,见之尽礼。乃引赴中堂,进拜祖姑暨婶,并诸兄弟。皆相见毕,询及故旧,生一一答之,尽恭且详。乃馆生于西庑清桂西轩之下。

明日侵晨仲春晖堂揖祖姑,适瑜侍焉。将趋屏后避生,祖姑止之曰:“瑜儿出拜四哥。(生行第四也)都是一家人,何避嫌之有。”瑜得命,即下阶与生叙礼。生窃视之,颜色绝世,光彩动人。真所谓入眼平生未曾有者也。

厥后,祖姑甚钟爱生。几晨昏,命生与瑜侍食左右。

一日谓生曰:“诸生久失训诲,汝叔屡求西宾无可意者。幸子之来,可姑舍此以发其蒙,一二年间回家不晚矣。”复顾瑜曰:“四哥寒暑早晚,但有所求,汝一切与之,勿以吝啬。”女唯唯听命,生亦拜谢。然生虽慕瑜娘之容色,及察其动静有常,言词简约,知其决不敢犯。又以亲情之故不敢少肆也。

表叔择日设帐,生徒日至。虽用意于书翰之间,而眷恋瑜娘之心则不能遏也。累累行诸吟咏,不下二三十首。不克尽述,特摘其尤者,以传诸好事者焉,以见他作亦皆称是也。其夜,作舒怀二律,诗曰:

连城韫匮已多时,耻效荆人抱璞悲。

白璧几双几地种,灵台一点有天知。

青灯挑尽难成梦,红叶飘来不见诗。

寂寂小窗无个事,娟娟斜月射书帏。

多愁多病不胜情,怅味萧然似野僧。

绿绮有心知者寡,白简无字梦难凭。

带宽顿觉诗腰减,身重应知别恨增。

独坐小窗春寂寂,感怀伤遇思匆匆。

生自得祖姑言之后,凡有所需,无不得之。一日,生命侍童佑哥问瑜娘取槟榔,遂以蜡纸封密酿者十颗馈生,并标书于其上曰:“进御之余,敬以五双奉兄,伏乞垂纳。”生但谓其有容色,不意其亦识字也。见之,大喜曰:“西厢之事,可得而谐矣。”乃制《西江月》词,命佑哥持以谢云:

蜡纸重重包裹,彩毫一一题封。谓言已进大明宫,特取余甜相奉。

口嚼槟榔味美,心怀玉友情浓。物虽有尽意无穷,感德海深山重。

女见之,微微而哂,就以云笺裁成小简书数字以复云:

感承佳作,负荷良多。第以白雪阳春,难为和耳。

生得此简,欢喜欲狂,不觉经史之心顿释,花月之思愈兴,他无所愿也,惟属意瑜娘而已。朝夕求间寻便,欲以感动于瑜。然瑜训谨稳实,生挑之,不答,问之,不应,莫得而图之。

一夕,月初出,叔婶会饮于漱玉亭上,命使女召生。生以手挥之,使先行。生徐徐后赴。至兰房东轩之隅,海棠树下,遇瑜独归。生曰:“五姐何归之速耶?”瑜曰:“倦矣,故归。”生曰:“久怀一事,欲以相闻,不识可乎?”女以他辞拒之,曰:“昨承佳作,健羡,健羡!”生曰:“不为是也。”女不答而去。生大惭,悒悒而赴宴,半酣而回。自是棠下之遇,不果所怀,遂制平韵《忆秦娥》以泄悒怏之意云:

忆秦蛾,忆秦娥,无意奈渠何!奈渠何,一场好事,从此蹉跎。

茫茫日月如梭,悠悠光景逐流波。花天月地,毕竟闲过。

一日,生就外馆。女窃入其所居之轩,发其书笥,见所作之诗词,知生之意有在也,默记归,感叹移时。及察见生之容色变常,饮食减少,颇怜之焉。

一夕,女晚绣绿纱窗下。生行过窗外,偶念周美成词“些小事,恼人肠”之句,瑜隔窗问曰:“四哥何事恼愁肠也?盍为我言之?”生曰:“子自思之。”女曰:“兄欲归乎?”生曰:“不然。”女又曰:“兄思兄之情人乎?”生又曰:“非也。”女又曰:“春寒逼兄耶?”生曰:“非寒也,愁也。”女曰:“何不拨之乎?”生曰:“谁肯与我拨之?”女笑而不答。生欲进而与之语,自度不可,于是退居轩间,思向者窗前之言,乃作词以识其事,名曰《花心动》:

万绪千端,恼人肠肚事,有谁共说?多丽多娇,有意有情,特地为人撩拨。绿纱窗晚珠帘卷,绣床貌如花模月。如簧语,一声才歇,千愁顿雪。

惟恨衷肠未竭。空惆怅,归亲又成间绝。一片乍灭,千种仍生,拥就心头成结。琴心未必君知,何日也?山盟同设。休猜讶,不是狂蜂浪蝶。生浓墨楷书,命侍童持以示女。

女览之,掷地曰:“我本无此意,四哥何诬人也!”童归以告。生殆无以为怀,乃于轩之西壁画一莺,后题一绝于其上云:

迁乔公子汇金衣,独自飞来独自啼。

可惜上林如许树,何缘借得一枝栖?

见者谓其题莺,殊不知觉其托意于其中也。

一日,瑜之侍妾碧桃偶过生轩,归谓瑜娘曰:“向来见西边轩里琼州官人画一鸟于壁上,甚是可爱。”瑜因伺生出,遂抵生轩,玩索良久,知其意也,乃作一词,书于片纸之上,置于几间而归。诗曰:

金衣今已换人衣,开口如啼却不啼。

自是傍墙飞不起,休悲无树借君栖。

生归,见瑜所和之诗,正想象间,忽见绛桃持一简至。生启之,鱼笺烂然绚目,乃是《喜迁莺》词也。

娇痴倦极,正柳困花柔,东风无力。桃锦才舒,杏花又褪,种种恼人春色。不恨佳期难遇,惟恨芳年易掷。堪据处,有东逝流水,西沉斜月。记得此去意,早筑盟坛,共定风流策。也不须愁,更休烦恼,务要身亲经历。欲使情如胶漆,先使心同金石。相期也,在西厢待月,蓝田种璧。生得此词,大喜过望,愿得之心,逾于平昔,每寻间便,思与女一致款曲,终不可得也。

过数日,表叔赴县,婶又宁归,女乃潜出,直抵生轩。生偶辍讲而归,适瑜在焉,揖而谢曰:“往日之词,直中阿堵中,诚能践之,虽死无憾。”瑜曰:“前词聊以宽兄之意耳,岂有他哉?”生曰:“所谓‘身亲经历’者,果历何事耶?”女不答,遂欲引去。生掩窗扉而阻之,因谓瑜曰:“辂自二月来抵仙乡,今则謣荚已三更矣。自从见卿之后,顿觉魂飞魄散,废寝忘餐,奈何无间可乘。今蒙下顾寒窗,而辂偶出适归,抑且不先不后,岂非天意乎?而卿又欲见拒,此辂之所深不识也。”瑜曰:“兄言良是,妾岂不知而为是沽娇哉?抑以人之耳目长也。”生曰:“为之奈何?”瑜曰:“俗语云,心坚石也穿,但迟之岁月而已。”生曰:“青春易掷,若迟之以岁月,岂不错过了时节哉!”瑜曰:“妾,女子也,局量褊浅,无有深谋远虑,在兄之图之则善矣。”言未已,忽闻众声喧哗,遂遁去,不得再语。生乃制《浣溪沙》以记其事云。

云淡风轻午漏迟,昼余乘兴乍归时,忽惊仙子下瑶池。 有意鹧鸪窗下语,无端百舌树梢啼,教人如梦又如痴。

一日,生陪叔婶宴于漱玉亭上,生辞倦先归。至和乐堂侧,闻有讽诵声,生趋视之,见瑜独立蔷薇架下,拂拭落花。生曰:“花已谢落,何故惜之?”女曰“兄何薄幸之甚耶!宁不念其轻香嫩色之时也?”生曰:“轻香嫩色时不能伫赏,及其已落而后拂之而惜,虽有惜花之心,而无爱花之实,与薄幸何异?”女不答。生曰:“往日‘图之’一言何如?”女曰:“在兄主之,非妾所能也。”忽觉人声稍近,遂隐去。生作《减字木兰花》一阕:

小亭宴罢,偶到蔷薇花架下。忽惊兰香,独立花荫纳晚凉。 手拈花瓣,轻轻整顿频频看。花落花开,厚薄之情何异哉!

又一夕,叔婶俱赴邻家饮宴,生独视若有失。正忧闷间,忽见瑜娘掀扉而入,谓生曰:“兄何忧之多耶?”生曰:“愁何足惜。但肠断为可惜耳。”女曰:“何事肠断?”生曰:“尽在不言中。”女曰:“妾试为兄谋之。”生曰:“卿言既许矣,不可只作一场话柄,恐断送人性命。惟子图之。”女曰:“兄尚不念图,况妾乎?”生曰:“辂图之熟矣。”女指墙,谓生曰:“奈此何?”生曰:“事至如此,虽千仞之山,尚不足畏,数仞之墙,何足道哉!”女曰:“所谓图者,其计安出?”生乃以扇指示所达之路。女笑曰:“恐不然也,妾之一心,惟兄是从而已。事若不遂,当以死相谢。第恐兄之不能践言耳。”生以手抱瑜,欲求合欢,女不从。正反复间,忽闻叔婶回,遂出迎接。次日,生乃作《凤凰台上忆吹箫》之句以示女云:

水月精神,乾坤清气,天生才貌无双。算来十洲三岛,列此娇娘。堪笑兰台公子,虚想象,赋咏高堂。何如花解语,玉又生香。

茫茫!今宵何夕,亲曾见娥,降下纱窗。又以将合,风雨来访。记得何时,约言难践,空悉断肠。肠断处,无可奈何,数仞危墙。

生念瑜娘之言,欲实其心,奈何无路可达。将欲越危墙,恐伤身命,终日沉思,计无所出。因自思之:“惟有得向春晖堂安寝,则身可通矣。”遂称病不起。表叔省之,生诈之曰:“近来数夜卧此轩间,才瞑目,便见鬼魅或牛头或马面等来相击闹,心甚怖焉。但以精神恍惚所至,不以为意。昨夜又梦一长牙者,语余曰:‘明日大王来请你,你勿复起。’不觉今日身体沉重,不能起也。”叔闻此语,大惊,遂移之东轩,命其小子名铭者伴生寝焉。生私念:“本欲设计寻入中堂,只得移向东轩,无以异于西轩也。”至夜半,佯狂大叫,举家惊视。生良久始言曰:“向见一人冠黄巾,同昨所见长牙者坐,骂余曰:‘我叫你莫起,你强要起。’黄巾者曰:‘大王请先生去作平贼露布耳,无他也。’言未已,又见一红发尖嘴者至,促曰:‘连忙去,无羁滞。’将扶余出,我与之抵敌良久。喜诸人起来,散去。不然,被伊捉去矣。”祖姑闻言大惊,令人请良巫祈禳。生乃厚赂巫者,命伊言曰:“若在此宿卧,恐性命难保。除非移入中堂,则无事矣。”彼时即移生入中堂。生病渐安,日则肄业于轩间,夜则居宿于堂上。

后第三夜,生谓诸侍伴曰:“今宵服药,忌人见,你辈回后间宿歇”。至夜静,生步入兰房西室之前,正见瑜于月桂丛边焚香拜月,生潜出,立墙荫以俟之。闻其微吟云:

炉烟袅袅夜沉沉,独立花间拜太阴。

心事不须重跪诉,娥委是我知心。

瑜吟讫,突见生至,且惊且喜曰:“闻兄被魅,今夜乃得至此耶?”生曰:“若非被魅,安能得会卿于此乎?”相与携手入室,明灯并坐。生熟视之,容貌愈娇,肌肤愈莹,情不能忍,乃曰:“我肠断尽矣。”欲挽女以就枕。女坚意不从,因谓生曰:“妾与兄深盟密约,惟在乎情坚意固而已,不在乎朝朝暮暮之间也。苟以此为念,则淫荡之女也。淫荡之女,兄何取耶!”生曰:“卿虽不从,辂之至此,设使他人知之,宁信无他事也?”女曰:“但秉吾心而已。”生虽不能自持,然见其议论,生亦喜其秉心坚确,不得已而从之,遂相与终夜坐谈。女曰:“妾尝读《莺莺传》、《娇红记》,未尝不掩卷叹息,自恨无娇、莺之姿色,又不遇张生之才情,自见兄之后,密察其气概文才,固无减于张、申,第妾鄙陋之质,有愧二女不足以感君耳。”生曰:“卿知其一,未知其二。且当时,莺莺有自选佳期之美,娇红有血渍其衣之验,今宵之遇,固不异于当时也。而卿之见拒,何耶?抑亦以愚陋之迹,不足以当清雅之意耳,将欲深藏固蔽,以待善价之沽也?”女正色而言曰:“妾岂不近人情者,但以情欲相期,美满于百年也。假使今日苟图片时之乐,玉壶一缺,不可复补,合卺之际,将何以为质耶?”生曰:“此事辂任之,勿虑也。但不如此不足以表情之交孚,卿请勿疑。”女曰:“谚语有云:‘但得王湖风月在,不愁无处下金钩。’正此之谓也。兄自此勿复举矣。”生兴稍阑,乃口念《菩萨蛮》词以赠之:

不因色胆如天大,何缘得入天台界?辜负阮郎来,桃花不肯开。 芳心空一寸,柔肠千万束。从此问花神,何苦逼人情?

女亦口念《西江月》以答生云:

借问朝云暮雨,何如地久天长?殷勤致语示才郎,且把芳心顿放。 苦恋片时欢乐,轻飘一点沉香。那时三万六千场,乐尔无灾无障。

自后,生凡数次就瑜,瑜终固执如前,委道百端,略不经意;或与并坐,或与并卧,见生才有异意,即厉色正言以拒之。生作《望江南》词以示瑜焉。

堪叹处,空到碧纱厨。一寸柔肠千寸断,十回密约九回孤,夜夜相支吾。驹过隙,借问子知乎?弱草轻尘能几许,痴云阁雨待何如?后会恐难图。

生情不能已,复继之以诗一绝云:

青鸾无计入红楼,入到红楼休又休。

争似当初不相识,也无欢喜也无愁。

女见词与诗,笑曰:“兄岂不喻往夜之言乎?”生曰:“余岂不喻?但以兴逸难当,姑排遣之耳。”暨晚,生归独坐,自思:“费尽心机,得达女室,终不见从,必无意于己也。”

至夜,复思:“不如与女作别。”至则长吁短叹,凭几而卧,终不与女一言,问之亦不答。百般开喻,逼勒再三,始一启口曰:“我今夜被你断送了也。”女大悟,谓生曰:“兄果坚心乎?”生曰:“若不坚心,早回去矣。”女因呼碧桃添香,呼生共拜于月下,祝曰:“妾瑜,生居深闺,一十七岁于兹矣。今夕以情牵意绊,不得已,以千金之体许之于情人辜辂者,非惟有愧于心,亦且有愧于月也。敬以月下共设深盟,期以死生不忘,存亡如一,无负斯心,永远无也。苟有违者,天其诛之。”祝罢,挽生就寝,因谓生曰:“妾年殊幼,枕席之上,漠然无知,正昔人所谓‘妖姿未惯风和雨,吩咐东君好护持。’望兄见怜,则大幸矣。”生笑曰:“彼此皆然。”遂相与并枕同衾,贴胸交股。春风生绣帐,溶溶露滴牡丹开;檀口香腮,淡淡云生芳草温。曲尽人间之乐,不啻若天上之降也。虽鸳鸯之交颈,鸾凤之和鸣,亦不足形容其万一矣。展转之际,不觉血渍生裙。女乃起而剪之,谓生曰:“留此以为他日之验。”生笑而从之。女以口念《虞美人》词以赠生云:

平生恩爱知多少,尽在今宵了。此情之外更无加,顿觉明珠减价玉生瑕。霎时丧却千金节,生死从今决。祝君千万莫忘情,坚着一钩新月带三星。

生亦口念《菩萨蛮》词以答女云:

春风桃李花开夜,烛烧凤蜡香燃麝。鱼水喜相逢,犹疑是梦中。

感情良不少,报德何时了。细语问莺莺,何人解此情?

瑜得生词,谢曰:“妾今夕溺于兄之情爱,故致丧身失节,殊乖礼法,非缘兄亦不至此也。幸为后日之图,则妾之终身庶得所托矣。”生曰:“五姐千金之身为我而丧,犹当铭肝镂骨以报子之深恩矣,岂肯负月下之盟耶。”

自后,生夜必至。一夕,谓女曰:“我以亲舅托于门下,人皆罔知,诚恐他日此事彰闻,亲庭谴责,何颜重上春晖堂乎?”瑜曰:“妾虽女流,亦颇知礼,岂不知韫椟之可嘉,失节之可丑!以兄之情牵意绊,遂至于斯,倘他日事情彰明,寻奉巾栉于房帏之中。事若不果,当索我于黄泉之下矣。”相与泣下数行。

又一夕,生复赴约,女目生良久,曰:“观子之容色辞气,决非常人,他日得侍房帏,则虽不得为命归,亦不失为士夫之妻耳。苟流落俗子手中,纵使金玉堆山,田连阡陌,非所愿也,惟兄之是从而已。”生感其节义,作诗以赠云:

水月精神冰雪肤,连城美璧夜光珠。

玉颜偏是书中有,国色应言世上无。

翡翠衾深春窈窕,芙蓉褥软绣模糊。

何当唤起王摩诘,写出和鸣鸾凤图。

女亦吟一律以答生云:

多感阳春一气嘘,吹开玉砌未生枝。

合欢幸得逢萧史,快睹曾应识紫芝。

碧沼鸳鸯交颈处,妆台鸾凤下来时。

此情纵有成终始,莫把平生雅志亏。

初,瑜父选民间女之艳色者以为媵,得八人焉。分四与瑜:曰碧桃,曰绛桃,曰仙桃,曰小桃;分四与琼:曰腊梅,曰月梅,曰春梅,曰素梅。父命姆诲之,皆颇识字晓音律。自瑜交通生后,四桃心怀忧惧,惟恐事泄,罪及于己。一日,四桃上书谏曰:

娘子生长名门,深居幽阃,世荣封袭,家极华腴。况且仙态芳菲,懿德清淑,才华充赡,妙手精工,芳名洋溢乎三洲,美誉昭彰于十邑。尚不保身律己,却乃失节丧身,理义有亏,彝伦败。倘或闺中事露,门外风闻,非惟有污损于己身,抑且玷辱于父母。亲庭谴责,他人笑讥,名节荡然,性命难保。诚恐楚国亡猿,祸延林木,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后悔难追,噬脐莫及。苟能先事改过自新,勿蹈前非,待时而动,则娘子幸甚,妾辈亦幸甚!

瑜得书,览毕,喟然叹曰:“尔言良是,但余既以死许辜生,背之不祥。今日之事,其咎在余,谅必不相累也。”碧桃曰:“其然,岂其然乎!娘子若不自新,我辈终有去志。”瑜泣而谕之曰:“余与辜生牵情溺已而成痼疾,身可死而情不可解也。虽苏张更生,不能移吾之初志耳。汝欲去则去之。”四桃同泣而应之曰:“妾辈侍奉闺帏,已非一日。娘子开心见诚,推恩均惠,感戴不已,补报无由。倘若事露,娘子捐身,妾辈安能独存,誓必不相负也。”乃相抱唏嘘而泣久之。至暮,生至,女乃出所吟诗并四桃所谏书以示。生读之赧然。

一轮明日本团圆,才被云遮便觉残。

欲把相思从此绝,别君容易望君难。

自后,暮聚晓散几月余,温存缱绻之情,益以加矣,不觉大火西流,金风又起。父母以生久别,遣仆持书促归甚急。生得书,言之叔婶,治装将为归计。生至夜复抵女室,告以将别之由。二人不忍离别之情,见于颜色,短叹长吁,悲不能已。久之,女徐拭泪曰:“第无伤感,且尽绸缪,未知后会何时也?”生曰:“我去三两月,必至再来,子勿劳苦构思成疾,此特暂别而已。”女乃吟诗二绝以别生云:

乌啼月落满天霜,执手相看泪满眶。

明月相如归去也,文君从此倍凄凉。

秋雨梧桐叶落时,悲秋怀抱正凄凄。

多情自古伤离别,莫笑莺莺减玉肌。

生乃以玉耳环馈女,并留题一绝云:

黄雀衔来已数年,别时留取赠婵娟。

莫将闲事萦衷曲,常把佳音在耳边。

暨晚,生以他事不果行。至夜,女命侍女以白金十锭、青布四端、花巾二十条、裙带二十双并词一阕以赆生。词名《柳梢青》:

南陌花残,西厢月暗,风雨凄凄。见说君归,明松金钏,暗减玉肌。

吁嗟后会难期,将何物,表人别离。万斛离愁,千行情泪,两地相思。

生亦立缀排十韵以赠女别云:

驱驰来戚里,特地探仙乡。

推馆开纱帐,拦阶随雁行。

二天恩不断,一德感难忘,

况复蒹葭质,亲陪兰蕙旁。

尘埃沾洁节,襟袖染余香。

月下深盟固,花边思语长。

绝胜鱼得水,何异凤求凰。

只谓欢娱永,谁知归思忙。

百年终有在,一别不须伤。

若问重来日,橙黄与菊香。

生别,至家之后,行止坐卧,食息起居,无非为女记忆也;经史家事,略不介意,终日昏昏而已。先是,城之西北隅有林曰迈游,山明水秀,多生佳丽。有名小馥者,字微香,亦美丽超群。其俗有纺纱场之习,生尝游畋其间,与之亦相好。生有诗以赠之曰:

生长茅茨在迈游,微香两字动炎舟。

玉般温润兰般馥,花样娇妍柳样柔。

巧笑千金苏氏小,清歌一曲杜家秋。

也知好事人人爱,不可明知但暗求。

微香缉知生归,意其必访己也。日日候待,杳无消息,疑其必有他遇而忘己也,乃效温飞卿体作《懊恨曲》以怨之云:

莲藕抽丝那得长?萤火作灯那得光?

薄幸相思无实意,可怜蝶粉与蜂黄。

君何不学鸳鸯鸟,双去双来碧纱沼。

兰房白玉尚抛捐,何况风流云散了。

大堤儿女抹翠娥,贵财贱德君知么?

夭桃浓李虽然好,何似南山老桂柯。

悠悠万事回头别,堪叹人生不如月。

月轮无古亦无今,至今长照丁香结。

微香亲书于鸾笺之上以寄生。适生之友王仲显者与生检阅诗书,得此曲,问:“谁之笔也?”生以实告。遂与王生共探之。微香以生久别,见生至大喜,而生忧闷之怀凄然可掬。微香以王生在,亦不诘生。

迄至夜分,王生倦而寝矣,微香乃谓生曰:“自从君之别妾也,不觉乌兔沉东西矣,而妾思君之心不啻若大旱之望云霓也,深藏固蔽以待君久矣。近闻君归,喜动颜色,思得一见而无由。今夜既蒙垂顾,正当缱绻以偿契阔之情,而君之短叹长吁,愀然不乐,何也?岂非疑妾有外意,抑亦君有外遇乎?”生曰:“感子之情,亦已多矣。奈何将新变故易,以故变新难。”微香笑曰:“妾之言果不差矣。君盍均而惠乎?”生不答。微香曰:“君寓临邑,所遇者得非临邑之人乎?”生曰:“然。”复问:“女为谁名?何氏之女也?”生不肯言。再三逼勒,良久,始言曰:“子亦我之情人也,语亦何害。子宜秘之,勿言其姓名于人,斯可矣。微香指灯而言曰:“我若违子之嘱,有如此灯。请言之,勿虑也。”生乃曰:“黎氏,名瑜娘,字玉真。”微香叹息而言曰:“此女无双也。其面团而光,其质富而润,其目凝而澄,其声清而婉,果然乎?”生曰:“子之言,若亲见也。何以知之?”微香曰:“妾之表亲有善穿珠者,前日往临邑,知黎土官宅有此女也。且闻其善诗,有作赠君否?”生乃诵其《柳梢青》与微香,微香击节叹曰:“才貌兼全,真天上之人也。子之视我如土块,不亦宜乎!”乃缀《满庭芳》一阕自歌以贺生:

月下歌声,风前笛韵,遥思当日风流。枕边言语,尤记在心头。玉佩叮当别后,别后空惆怅,永巷闲幽。行云去,才离楚岫,却又入瀛洲。 仙境里,奇逢姝丽,端好绸缪。羡金桃玉李,凤偶鸾俦。一个文章清雅,一个体态娇柔。谁念我,雕栏独倚,一日似三秋。

生观讫,起谢曰:“余受卿之情不为不多,负卿之罪亦不为不少。”立缀《木兰花》一阕以答之:

念当时行乐,乌乍落,兔乍生。向花下重门,柳边深巷,弄笛三声。毕声断,柴门启,见花颜玉脸笑相迎。喜气春风习习,歌喉山溜冷冷。

自从别后阻归程,非是我无情。奈故思漫漫,新欢款款,誓下深盟。情已固,心意谁评?从今长揖谢芳卿。肠断纺纱场上,月轮依旧光明。

明日,生与王仲显回归。抵家后,因念微香之语,乃赋长歌一篇以贻之云:

我生幸值升平时,春风和气长熙熙。

幸今喜在繁华地,山水清佳人秀丽。

此生此世岂徒然,好展情怀乐所天。

不须贪富贵,何必求神仙。

万岁虚生耳,纵有千金亦须死。

世间万事非所图,惟慕娇娆而已矣。

君不见,卓文君,至今千载芳名传。

古人今人同一致,有能逢之亦如是。

人生少年不再来,人生年早少开怀。

黄金买笑何足吝,白璧偷期休更猜。

我曹不是风流客,懒向金门献长策。

脚跟踏遍海天涯,久慕倾城求未得。

亲家有貌倾长城,养在深闺十八龄。

蕙性芳心真慧敏,玉颜花貌最娇婷。

春山远远秋波浅,嫩笋纤纤红玉软。

暗麝芬芬百合香,绿云绕绕双乌绾。

上迫能字卫夫人,下视工诗朱淑真。

柳絮才华应绝世,梅花标格更超群。

云闺雾阃深深处,罗帏锦帐重重贮。

绝似娥住广塞,世人有恨无由睹。

记得春光三月天,曾寻流水到桃源。

春晖堂上分明见,晚绣窗前款语言。

童仆往来传意绪,诗词络绎通情素。

数向花前密约时,同于月下深盟处。

烛摇红影照兰房,香喷清烟袭象床。

一线枕痕生玉晕,碧梧枝上凤求凰。

芳情百纽丁香结,真心一点蔷薇血。

个中顿觉两心知,妙处偏难向人说。

朝朝暮暮恋高唐,忘却人间日月忙。

回望白云归思切,金刀寸寸断人肠。

美满意情呻吟绝,销魂怕唱阳关叠。

依依牛女隔星河,杳杳行云归楚峡。

香罗重结又何时,惆怅西风泪湿衣。

旧恨牵连推不去,新愁郁结有谁知?

惟有知情旧知己,每把甘言慰愁耳。

多承佳惠感难忘,自觉违心惭不已。

徐徐思后更思前,回首西风亦怅然。

应是前生曾种福,今生偏得美人怜。

微香得此歌,以示其同伴,众口称夸,乃用手卷以赠生,名《双美》,请善画者绘图于其首。微香又摅妙思,作《并美序》一篇以冠其端,复继之以长歌一篇,以传好事者:

琼南人物倾天下,才子佳人两无价。

吴门锦里何足数,蓬岛瑶池此其亚。

画堂重重闭广寒,青聪白马跃金鞍。

奇才美貌皆潘岳,腻体香肌尽弱兰。

弱兰潘岳今何许,听说琼林鸾凤侣。

凤友鸾朋绝世无,一双两好真无比。

天与风流年少郎,声名籍甚动炎荒。

凤刍骥子麒麟种,绘句文章锦绣肠。

往来洒落起尘俗,绣虎雕龙总入目。

万卷诗书刘曾风,千首词曲要同淑。

清风明月四清香,胜景名山足遍经。

曾向朱崖开绛帐,忽从戚里遇娉婷。

娉婷自是豪家子,长养绮罗丛队里。

天上丽质自起群,百媚千娇谁与比。

水月精神冰雪肌,芙蓉如面柳如眉。

春山淡淡横蛾黛,秋水盈盈漾碧漪。

飘飘柳絮才情绝,戛玉鉴金满箱帙。

光风溜溜泛崇兰,碧涧溶溶涵皓月。

久擅芳名荡海天,风流年少总夸研。

笑他有眼何曾见,羡子相逢岂偶然。

偶然相逢真奇遇,时人那得知幽趣。

红叶飘时传丽情,绯花泛水知山路。

直入蓬莱第一层,云轩谒拜许飞琼。

鲛绡帕上题佳句,鹊尾炉前结好盟。

黄莺唤友迁乔木,丹凤求凰栖翠竹。

醉风芍药暗生香,着雨夭桃红杏肉。

绝似娥下月宫,宛如神女在巫峰。

翻嫌月殿非人世,却笑巫山是梦中。

何似相逢明盛世,早能偿此风流债。

负兹通古通今才,遇此倾国倾城态。

倾国倾城世无多,通古通今谁复过。

绝胜兰香伴张硕,宛然萧史共秦娥。

秦娥萧史虽无比,不过如斯而已矣。

天香国色产南方,不让中州独专美。

嗟予与子素相知,记得纱场夜月时。

浪作狂歌赞并美,聊传盛事记佳期。

有善儿者,它纯叔,微香之侄也。年最妙,亦善歌词,继诗于卷上曰:

才子风流正少年,佳人窈窕更婵娟。

一双两好真无比,百媚千娇出自然。

瑶树琪花欺众卉,金山玉海冠群贤。

闻君此遇真奇异,故献风流并美篇。

有何真者,字洁节,亦继诗曰:

好事多偏自古然,佳人才子贵双全。

文君司马夸重见,崔氏张生岂独专。

窃玉偷香输妙手,连珠合璧羡良缘。

云英若问纱窗事,为道花开月未圆。

生得卷,感三美人之厚意,亦作一律以谢之:

云锦霞笺照眼明,长篇短韵总含情。

微香妙手奇还健,纯叔新诗宛更清。

团也相应如小小,真兮端不让琼琼。

朝思暮想心常念,欲报深恩愧未能。

生自别瑜娘之后,倏尔斗柄三移,而相思之心如一日也。奈鳞鸿杳绝,后会无由。是月某日,适值祖姑生诞,乃托所亲,言于父母曰:“某日祖姑诞辰,理当往贺。何吝四哥一行,而不使之往庆之耶?”父母从之。次日,遂命生起行。

既至,表叔一家见生,莫不欣然喜其再至。于是复馆生于清桂西轩之下。生遍视,窗轩如故,诗画若新,惟庭前花木有异耳。不胜旧游之感,遂吟近体一律以寓意云。诗曰:

一年两度谒仙门,前值春风后值冬。

草木已非前度色,轩窗还是旧游踪。

重临杨柳三三径,专忆高唐六六峰。

知是盟深应不负,虚言万事转头空。

生至数日,不能与瑜一语。因设卧中之计,尚未克果,而祖姑之寿日届矣。乃制《千秋岁令》一首以庆寿云:

菊迟梅早,报道阳春小。坡老说,斯时好。北堂萱草茂,南极箕星皎。人尽道,群仙此日离蓬岛。 宝炬红光耀,金兽祥烟袅。丝竹嫩,蟠桃老。永随王母寿,却笑□铿夭。画堂年年,膝下斑衣绕。

后二日,生侍祖姑于春晖堂上,忽见堂侧新开一池,乘隙处趋往视之,正见瑜倚墙观画,生笑而言曰:“不期而遇,天耶?人耶?”瑜娘曰:“天也,岂人之所能也。不期然而然,非天而何?”遂挽生共坐于石砌之上,且曰:“此地僻陋,人迹罕到,姑坐此,徐徐而入可也。”遂相与诉其间阔之情、梦想之苦,自未及酉,双双不离。忽闻呼唤之声,女遂辞去,复顾生云:“自此路可以达妾室,兄其图之。”生颔而归馆。

至更深夜静,生遂窬垣而入,直抵女室。时女已睡熟矣。生叩窗良久,女始惊觉,欣然启扉相迓,携手入室,添灯共坐。生谓女曰:“自别之后,思子之心,恍然在前,忽然在后,未尝一日而离也。所嘘所吸,所起所止,何者而非相思乎!”女曰:“非特兄也,妾亦皆然。待兄久不至,聊集古句一绝,方凭几而卧不觉酣矣。”生问:“诗安在?”乃出以示生。诗曰:

月娥霜宿夜漫漫,鬓乱钗横特地寒。

有约不来过夜半,月移花影上栏杆。

生览毕,亦口占律诗一首云:

再到天台访玉真,入门一笑满明春。

罗帏绣被虽依旧,璧月琼枝又是新。

可喜可嘉还可异,相恰相爱更相亲。

何当推广今宵事,永作天长地久人。

女亦口占以和之:

洞房今夜降仙真,软玉温香满被春。

慢说别离情最苦,且夸欢会事重新。

意中有意无他意,亲上加亲愈见亲。

欲得此情常不断,早寻月下检书人。

是日,二人眷恋之情,逾于平昔。一日,生携微香手卷示瑜。看未毕,怒曰:“祝兄勿多言,却又多言!妾之名节扫地矣!”生解说百端,女终不与一言。后夜复往,坚闭重门,无复启矣。女方悔己前非,咎生薄幸,终日闭门愁坐,对镜悲吟,一二日间才与生相见。见之,亦不交半语。凡半月间,生不能申其情,悒怏满怀,大失所望,乃述近体一律以示之。诗曰:

巧语言成拙语言,好姻缘作恶姻缘。

回头恨拈章台柳,赧面惭看大华莲。

只谓玉盟轻荡泄,遂教钿誓等闲迁。

谁人为挽天河水,一洗前非共往愆。

女玩味良久,始笑曰:“兄寓此久矣,盍归访纱场之情人乎?”生曰:“卿何以出此言也?独不记月下深盟乎?且辂当时不合失于漏泄,罪咎固无所逃矣。然古人有言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遽忍以往者之小过而阻来者之大事乎?”瑜回嗔曰:“兄之心金石不渝,妾之怒聊以试兄耳。”亦续吟一律云:

一洗前非共往愆,从今整顿旧姻缘。

声名荡漾虽堪怨,情意殷勤尚可怜。

任是春光走漏泄,忍教月魄不团圆。

莫言幽约无人会,已被纱场作话传。

自此之后,情好如初。一日,以前卷展开评论,瑜曰:“微之才调何如?”生曰:“卿乃天下之碧桃,月中之丹桂,彼不过微芳小艳而已,岂敢与卿争妍媸也?正昔人所谓西施、王嫱争洗脚脸,与天下妇人斗美者也。”女感其言,乃吟《长相思》词一阕以戏生:

大巫山,小巫山,暮暮朝朝云雨间,谁怜凤偶闲?

歌已阑,乐已阑,才向瑶台觅彩鸾,金波依旧团。

一夕,天色阴晦,生与瑜待月久之,乃同归兰室,席地而坐,尽出其所藏《西厢》、《娇红》等书,共枕而玩。瑜娘曰:“《西厢记》如何?”生曰:“《西厢记》,不知何人所作也。考之于唐,元微之尝作《莺莺传》并《会仙诗》三十韵,清新精绝,最为当时文人所称羡。《西厢记》之权舆,其本如此也欤?然莺莺有诗寄引生云:‘自从别后减容光,万转千愁懒下床。不为旁人羞不起,为郎憔悴却羞郎。’此诗最妙,可以伯仲义山、牧之,而此记不载,又不知其何故也。且句语多北方之音,南方之人知其意味者罕焉。”瑜又问:“《娇红记》如何?”生曰:“亦未知其作者何人,但知其铺叙格局,井井有条而可观,模写言词朗朗可听而不厌也,苟非有制作之才,焉能若是哉!然其诸小词多鄙猥,可人者仅一二焉。子观之熟矣,其中有何词最佳?”瑜曰:“《一剪梅》。”生曰:“以余看之,似有病。”女曰:“兄勿言,待妾思之。”顷曰:“诚有之。”生曰:“何在?”曰:“离有悲欢,合有悲欢乎?”生笑道:“夫离别,人情之所不忍者也。大丈夫之仗剑对樽酒,犹不能无动于心,况子女之交者。其曰离有悲,固然也;离有欢,吾不之信也。至若会合者,人情之所深欲者也。虽四海五湖之人,一朝同处,而喜气亦有不期然而然者,况男女交情之深乎?谓之合有欢,不言可知矣;谓之合有悲,吾未之信也。”瑜曰:“兄以何者为佳?”生曰:“‘如此钟情古所稀,吁嗟好事到头非;汪汪两眼西风泪,洒向阳台化作灰’一诗而已。”瑜曰:“与其景慕他人,孰若亲历于己?妾之遇兄,较之往昔,殆亦彼此之间而已。他日幸得相逢,当集平昔所作之诗词为一集,俾与二记传之不朽,不亦宜乎?”生感其意,乃口占一曲,自歌以写怀云。歌曰:

西江月尚团团,锦江水尚潺潺,荒坟贵贱总摧残,回首真堪叹。回首真堪叹,可怜骨烂名难烂。残篇留得在人间,付与多情看。待月情怀,偷香手段,这般人真好汉。想崔、张行踪。忆申、娇气岸,相对着肠频断。此情此恨,我尔相逢岂等闲。须教通惯,休教明判,若还团圆,且作风流传。

初,生与女交通后,收敛行踪,无罅隙之议,故人无知者。及其再至,情欲所迷,罔有忌惮,一家婢妾,皆有所觉,所不知者,惟瑜父母而已。瑜亦厚礼诸婢,欲使缄口,奈何各怀旧憾,皆欲白之。自度不可久留,乃设归计。尚未果也,忽一婢惧事露而罪及己,窃言之祖姑。祖姑以生之驯谨达礼,必无此事,反笞其婢。自是众口渐息。时又叔婶同寓别馆,况又祖姑昏耄,不知防备,始大得计,略无畏惧之心,暮乐朝欢,无所不至。

一日,生与女同步后园晴雨轩中,徘徊观行。正谈谑间,而瑜之弟黎铭值而见之。生大骇,恐言于叔婶,乃厚结铭心。初,生有一琴,名曰“碧泉”,平生所嗜好者,铭尝问取,生不之与,至是而遗焉。虽得铭之欢心,然而诸婢切切含恨,惟待叔婶回而发其事。生自思其形迹不宁,“设使叔婶知之,负愧无地矣!”托以归省,告于祖姑。祖姑固留之再三,生终不从。瑜夜潜出,与生别曰:“好事多磨,自古然也。欢会未几,谗言祸起,奈之何哉!兄归,善加保养,方便再来,毋以间隙,遂成永别,使设盟为虚言也。”因泣下而沾襟。生亦掩泪而别。女以《一剪梅》词一阕并诗一首授生,曰:“妾之情意,竭于此矣。兄归,展而歌之,即如妾之在左右也。”词曰:

红满苔阶绿满枝,杜宇声归,杜宇声悲。交欢未久又分离,彩凤孤飞,彩凤孤栖。

别后相逢是几时?后会难知,后会难期。为言何以表相思?一首情词,一首情诗。

诗曰:

万点啼痕纸半张,薄言难尽觉心伤。

分明一把离情剑,刺碎心肝割断肠。

生亦缀《法驾引》词一首以别女云:

归去也,归去也,归去几时来?峡口云行仙梦杳,雨中花谢鸟声哀。落叶满空阶。

真个是,真个是恼人肠。沙上鸳鸯栖未稳,枝头鹦鹉叫何忙。相对泪沾裳。

须记得,须记得月前盟。料必两人扶一木,莫移钩月带三星。了此此生情。

女览毕,谓生曰:“往者迈游诸女所赠之诗,意甚忠厚,今将薄礼寄兄以馈之,可乎?”生曰:“可。”女乃命侍女取花巾十条、裙带三十三双,与生收讫。女含泪再拜而别。生既归家后,命仆以女所寄之物送与微香。微香寄声于仆曰:“寄语四郎:彼岂不知赵姬之言乎?”仆归以告。友王仲显在焉,生微笑之。友曰:“何谓也?”生曰:“按《左传》赵姬有言曰‘好新慢故易’,微香特讽予也。”次日,复命仆持书以贻。微香展而视之,乃唐体诗一律:

传与多情旧故人,几乎为尔丧良姻。

空怀杜牧三生梦,难化瞿昙百忆身。

雨散云收成远别,花红柳绿为谁春?

不堪回首纱场上,风雨潇潇月一轮。

微香静而思之,终疑于“为尔丧良姻”之句,欲生之来以实之,亦次韵一律以答之。诗曰:

彼情人是我情人,就说无因亦有因。

千里相思愁里句,几番欢会梦中身。

天边依旧当时月,洞口时非往日春。

若念小楼移手处,重来花下赏冰轮。

生感其意,复以诗一律而绝之焉:

纺纱场下好情缘,回首西风倍惨然。

已按赤绳先系足,免劳青鸟再衔笺。

任从柳色随风舞,莫惜韶光彻夜圆。

不是怜新违旧约,由来好事两难全。

微香得此诗,知生之绝己也,然而慕生之心,未尝少替,亦和一律以答生云:

纺纱场下旧情缘,怕说情缘只默然。

今日翻成班氏扇,当时休制薛涛笺。

玉萧已负生前约,金镜偏教别处圆。

自是人心多亦易,休言好事不双全。

生时名籍甚,郡邑咸欲举生为庠生。生父爱子,不欲远涉利途,恐致离别之苦。然而众论纷纷,无时休息。生潜喜,乘间言于父母曰:“除非出外可避。”父喜曰:“可往祖姑家少避五六个月,众口无不息矣。”生曰:“如或官司逼勒,如何?”父曰:“只言随伯父之任可也。”父即日命促装起行。

既至,祖姑一家欣喜,待礼如初。生告所来之由,叔曰:“倘不厌寒微,姑寓于此,朝夕与诸生讲明理义,此某之所深幸也。”生拜谢,退居所寓之轩,偶见绿纱窗上题诗一绝云:

壁上莺还在,梁间燕已分。

轩中人不见,无语自消魂。

生知是瑜之笔,亦书一绝于其旁曰:

肠断情难断,春风燕又回。

东风和且暖,雅称结双飞。

生思玩间,忽见瑜娘独至,且喜且悲,再拜谓生曰:“兄真信士也。缘自兄归之后,媒妁议姻,逮无虚日,父母亦有许之者,但未成事耳。妾心想,迫于父母之命,不得已而饮恨于九泉之下,不及与君诀别为欠。今幸不死,尚得相见,殆天意乎!未审计将安出?”生曰:“此辂之所以日夜切思者也。盖尝思之有三不可:亲戚不可为婚,一也;父母之命不可违,二也;不敢言于父母,三也。为今之计,惟在乎卿主之而已。”瑜曰:“凡妾可力为者,敢不自效!望兄指引,斯善矣。”生密附于女耳边低言。女曰:“正合妾意。”言未已,忽听笼中鹦鹉叫:“大人回!大人回!”女闻之,遂遁去。临行,反顾生曰:“兰房之约,三更后四更前,正其时也。妾倚窗以俟。”生许之。

是夜,月明如昼,万籁无声,生视诸仆皆睡熟,轻步潜至女室。女正倚窗而立。相见之际,喜不自胜。生欲挽之就寝,女曰:“丑陋之质,于兄故不敢辞,但以月明花开之景,不可常得,思与君少同伫赏,以度良宵耳。”生然其言,遂并立于玩月亭右厢阶下。俄而,婢女数辈捧馐肴至,罗列满前。二人相与劝酬,极尽款曲。女曰:“人会几何,既逢佳景,可无述作以记之乎?”生曰:“短章寂寥,片文拘泥,与其合笔而和题,孰若同声相应,亦足以见吾二人之敌也。”瑜曰:“就以‘月夜喜相逢’为题,五十韵为率。”生即为首倡曰:

今夕是何夕,奇逢不偶然。

况当明媚景,正是艳阳天。(生)

烂烂星珠灿,圆圆月鉴圆。(女)

风轻万籁寂,露百花鲜。(生)

河影清还浅,奎缠断复连。(女)

乾坤真罔极,光景自无边。(生)

大地冰壶隐,长空雪浪翻。(女)

连枝横鉴发,素晕隔檐穿。(生)

更漏转三鼓,槐荫过八砖。(女)

溶溶春似海,缓缓夜如山。(生)

织女偷情看,娥着意怜。(女)

千年逢一会,二鸟降双仙。(生)

谈笑幽亭上,追随小院前。(女)

分明双美具,端的四兼全。(生)

旧恨应皆释,新愁觉欲颠。(女)

重来谐素约,又共展华筵。(生)

何须金石奏,且把海螺传。(女)

美酒倾珠落,香羹和玉涎。(生)

脍用金刀切,茶将活火煎。(女)

冰壶双髻执,罗扇小鬟掾。(生)

并枕挨肩玉,低鬟动髻婵。(女)

柔肠频眷恋,莲步漫周旋。(生)

红袖深藏笋,罗衣懒上船。(女)

献酬多节重,议论每牵缠。(生)

不必宣金石,何劳奏管弦。(女)

休辞同坐久,且共把诗联。(生)

共吐珠玑唾,同裁月露篇。(女)

声声争响亮,字字竞鲜妍。(生)

可羡唐商隐,(女)

堪夸燕丽鲜。(生)

新清开府句,(女)

秀丽薛涛笺。(生)

佳兴如流水,(女)

神词若涌泉。(生)

孟郊应退舍,(女)

蔡琰可齐肩。(生)

转战敌逢敌,□词玄又玄。(女)

剡藤烦字扫,香剂倩思研。(生)

宴罢情将困,吟成意尚牵。(女)

掀帏香自馥,入室步争先。(生)

好事虽多舛,佳期喜独偏。(女)

笑携双玉手,共卧五花毡。(生)

莲步移红玉,珊瑚堕翠钿。(女)

交加连理树,掩映并头莲。(生)

色胆大如斗,丽情深若渊。(女)

耳边言切切,心上意悬悬。(生)

凤蜡摇红影,龙涎薰碧烟。(女)

情痴疑是梦,骨冷不成眠。(生)

缱绻两情好,绸缪一意专。(女)

既如鱼水乐,又似漆胶坚。(生)

了毕平生愿,深酬宿世缘。(女)

愈亲须愈敬,相守莫相捐。(生)

密约长如此,深盟永不迁。

任他沧海竭,此乐尚绵绵。

联成,女出云笺,命小桃书之。书毕,已四鼓矣。不复就枕,但立会而已。生口占一绝曰:

名花并立笑春风,谁识常空一窍通。

欲验佳期何处见,白罗裆上有残红。

自是之后,幽会佳期,殆无虚日;眷迹之情,亲昵之意,有不可以言语形容者。所作诗词,不可尽述,姑记含蓄意深者八绝:

昨夜东风透玉壶,零零湛露滴真珠。

寄言去问飞琼道,曾识人间此乐无?

一线春风透海棠,满身香汗湿罗裳。

个中好趣惟心觉,体态惺松意味长。

宝鸭香消烛影低,波翻红浪枕边欹。

一团春色融怀抱,口不能言心自知。

淡淡溶溶总是春,不知何物是吾身。

自惊天上神仙降,却笑阳台梦不真。

形体虽殊气味通,天然好合自然同。

相怜相爱相亲处,尽在津津一点中。

半夜牙床戛玉鸣,小桃枝上宿流莺。

露华湿破胭脂体,一段春娇画不成。

烛尽香消夜悄然,洞房别是一般天。

若教当日襄王识,肯向阳台梦倒颠?

鱼水相投气味真,不胶不漆自相亲。

两身忘却谁为我,恐是天生连理人。

一日,祖姑独坐春晖堂上,生侍之,顾生谓之曰:“昔传姻事为‘下玉镜台’,何谓也?”生以温峤事为对。祖姑曰:“汝知发问之意乎?”生曰:“不知。”祖姑复曰:“汝宜益加进修,吾之女孙,誓不他适,当合事汝,亦使温峤之下玉镜台也。”生拜谢。至暮,生以此告瑜。瑜喜,笑曰:“古人有言:‘人心同欲,天必从之。’岂虚语乎!”生曰:“明日当辞归,遣媒言议,勿失时也。”

明日,遂告归。及抵家,以祖姑之语告其父。父欣然从之。

择日命媒行。既至,以所来之由告叔。叔曰:“四哥才貌,出众超群,可敬可爱,得婿如此,足慰人心。奈他人讥笑何?”媒曰:“何伤乎?温峤之下玉镜台,娶姑之女。”又曰:“老泉女适程氏,舅之子也,况乃孙乎?自古迄今,但闻传其事以为佳话,未闻以是病之者,夫何疑之有?”叔婶允之,遂备黄金二锭、羊一牵为定礼。生婢有名朝华者,从媒同至,潜至瑜室,递生书与瑜,瑜展读曰:

玉真小娘子妆次:辂世忝姻缘之契,缔结丝萝;叨因叔侄之情,寓居门馆。讵意天缘会合,亲逢旷世之娇娆;人意交孚,果是前生之配偶。荣生意外,喜溢眉间。缅想淑候,兰蕙其芳,冰霜其洁。秋水为神玉为骨,倾国倾城;芙蓉如面柳如眉,欺花欺月。柳絮因风起,蔼然谢道韫之才;寒藻漾涟漪,粲若朱淑真之文采。诚所谓天上之神仙,君子之好逑者也。辂一寒如此,百技无能,才匪逮人,貌非出众,忝得一拜于云阶,幸已足矣。何况侧身于玉树,恩莫大焉。粉身不足报深恩,万死亦难酬厚德。扪心有愧,揣已何堪!曩闻太夫人因亲致亲之言,归心如箭;今见椿府君执柯伐柯之举,喜意若川。倘得叔婶不以他辞,想应汝我心谐所愿。百岁姻缘,在此一举;千金会合,于此片时。专望竭力赞襄,毋使青蝇污白玉;同心协力,庶教丹桂近嫦娥。则平生之心愿足矣,月下之深盟遂矣。兹因媒氏之行,敬缄鸾而申微悃,特诉凤以候佳音。即辰天地皆春,山川自秀,伏乞保重千金之体,永终百岁之期。不宣。

后二日,媒氏告归,瑜乃出笺以寄生。书曰:

伏自一别,倏尔旬余。蝴蝶之粉未干,麝兰之香犹在。松竹之表,尝仿佛于目睫之间;金石之盟,每念昭于心胸之内。忽喜冰人之传事,又兼云翰之飞来,千欣千喜!恭惟文候,学贵天人,博通古今。风采迈贾少年之弱冠,文华负李长吉之奇才,诚所谓文苑中之英华,士林中之翘楚者也。瑜也,貌微无艳,才非道韫,自谓于世而无取,夫何在兄而见怜!幽谷发阳春,多感吹嘘之力;葵花倾晓日,幸蒙光照之私。托庇二天,已非一日。讵意人心有欲,天意果从。因亲复得致其亲,莫非命也;发愿竞能谐所愿,不亦宜乎!勿然手舞足蹈不自知者,自此生顺死安而无复憾。事已定矣,言更何云。惟冀尊所闻行所知,益励占鳌之志;宜其家宜其室,伫看协凤之祥。不须待月于西厢,正好挑灯于兆牖。毋使前人独专其美,免思微弱致丧厥躬。伏乞鼎调,以副时望。不宜。

是月也,忽御史按临,遴选其民俊秀者补弟子员。乡老举生为庠生。后数日,生父命仆赍书以告瑜父。生乃吟诗一首,并写花笺以寄瑜云。诗曰:

书寄平生故友知,白前今已换蓝衣。

微躯从此如鹰系,佳兆何时协凤飞?

上苑杏花愁客去,西厢明月为谁辉!

几回暗想兰房事,不觉临风泪雨霏。

瑜得生书,亦作一书并歌一篇以复云:

寂寂兰房愁独倚,忽见长须致双鲤。

云是琼林天上郎,如今已入黉官里。

已入黉宫为何如?渐磨仁义乐菁莪。

方巾圆领真超卓,黄卷青灯好切磋。

君不见,买臣衣锦归乡里,至今名姓光青史。

又不见,县官负弩迎相如,至今千载扬芳誉。

男儿得志皆如此,男儿莫厌穷经史。

上方治定崇文儒,彬彬济济纡青紫。

夫君子,真英豪,器宇堂堂气象高。

心通万卷犹嫌少,日诵千篇不惮劳。

此时已入文章岛,如今遂却平生志。

鏖战文场应可期,太平治化真堪异。

蒲柳应知得所依,凤凰何日又同飞?

坐看花诰班班降,羞杀人间俗子妻。

仆归,将诗以示生。生与同学生览之,无不叹服称美者。启中有儆句云:“但能有理可明,不怕无官可做。”又云:“前日之良心因妾既丧,今日之放心在君当收。”又云:“莫为蒲柳之姿,堕却云雷之志。”若此之言,非见理分明者,案能及此耶?但恨不见全篇以书记耳。

时生入泮宫,不两月间,生父忽然捐馆。生哀毁逾礼,水浆不入口者三日。既葬,躬自负土,不受人助。事丧之后,终日哭泣而已,不复视事。时有白鹤双竹之祥,人以为孝感所致。自是家道日益凌替,而瑜娘之父始有悔亲之心,遂不复相往来。而生以守制故,不暇理事,不相闻者二载。

然而,瑜娘慕生之心,曷尝少置?风景之接于目,人事之感于心,累累形诸诗词,多不尽录,姑记一二,以语知音者:

鹊桥仙

征鸿无信,游鲤无信,更相望断春潮无信。玉郎何处不归来,怎禁许多愁闷。青山有尽,绿水有尽,惟有相思无尽。眼中珠泪几时干?一寸肠截成千寸。

瑞鹧鸪

芭蕉叶上雨难留,松柏梢头风未收。万闷千愁无着处,并归心上与眉头。肠如袜线条条断,泪似源头涓涓流。倚遍栏杆人不见,满天风雨下西楼。

长相思

春望归,秋望归,目断江山几落晖?啼痕点点垂。朝相思,暮相思,终日何时是尽期,伤心寄与谁?

一剪梅

雨打梨花深闭门,辜负青春,虚负青春。伤心乐事共谁论?花下消魂,月下消魂。

愁聚眉峰尽目颦,千点啼痕,万点啼痕。晚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满庭芳

愁锁春山,泪潺秋水,时时独向西楼。望穷千里,山水两悠悠。惆怅故人独在,离别后,日月难留。肠断处,愁愁闷闷,风雨五更头。 相思何日了?无肠可断,有泪空流。湘江潮信断,楚峡云收。只恐寻春来晚,东君去,花谢莺愁。兰房下,何时与你,交颈绸缪。

时有同郡富室符氏者,素闻瑜娘才色,闻生久不至,遂散财赂,冀必得瑜娘为婚而后已焉。故有与瑜娘父言者,非誉符家道之华腴,必称符才貌之出众;非言生家道之萧条,必毁生行止之落魄。瑜父遂欲解盟,然犹虑构成词讼,犹豫未决。又有为其画策者,曰:“内外兄弟姊妹,不可为婚,法律所禁,倘或兴讼,以此推之,何畏之有?”遂决意许符氏,然犹未敢轻动。或劝其家纳符氏聘礼者,瑜父从之。

后瑜娘缉知,悲不自胜,以死自誓,终不他适。黎性方严,闻之大怒。瑜乃以白巾自缢,赖众知觉救解,得免。黎方觉悔。

然瑜之心虽不肯从,而符之盟终不可解。正忧闷间,忽值其姑适王氏者归宅,黎命之解慰瑜心。姑乃从容劝瑜百端,瑜应之曰:“结亲即结义,是以寸丝既定,千金莫移。儿非不爱荣盛而爱贫贱,但以弃旧怜新、厌贫就富,天理有所不容,人心有所未安。”姑以瑜言告黎。黎曰:“瑜言诚有理,奈彼符氏何!”凡瑜所亲爱者,皆令劝之。

一日,碧桃乘间谏瑜曰:“娘子懿德娇颜,为诸姊妹中之巨擘,然诸娘子俱适名门宦族,或统制黎民,或操驭军政,或田连阡陌,或金玉盈箱,娘子独许寒酸,妾辈甚不惬意。近见大人别缔良姻,甚喜,甚喜。娘子何故短叹长吁,减却饮食,损坏形容,而为伤感之甚耶?”瑜曰:“汝知其一,不知其二。古人有言:‘今日之富贵,安知异日不贫贱乎?今日之贫贱,安知异日不富贵乎?’彼符氏虽富,而子弟之品不过一庸夫而已,纵有金玉盈箱,田连阡陌,生为无名人,死亦作无名之鬼,何足道哉!且辜生虽贫,丰姿冠世,学问优长,他日折丹桂如采薪,取青衿如拾芥,何患不至富贵乎?未受他人盟约,尚当求择其人,况先受其人之聘而负之,可乎?有死而已,誓无他志!”

一日,绛桃复谏曰:“自从定亲于辜生之后,一别三年,谅必他聚矣。娘子何故劳心苦志以思之乎?且符氏家道盛大,亦胜辜生百倍。而辜生徇迹儒门,他日远涉利途,未免离别之若。熟若符氏,优游自在,谐老百年,岂不快哉。”瑜曰:“汝勿多言,吾意已决,纵苏张更生,不能摇动。且辜生久不至者何哉!盖生之为人,孝心纯笃,乃翁捐馆,方泣血而不暇,况有心相忆乎!夫愿相守而厌相离者,淫妇之所为也;托终身而期远大者,贤女之所虑也。尔何以淫妇期我,而不以贤女期我也?”绛桃惭愧,拜谢而去。

琼娘亦劝瑜,瑜亦不听。且应之曰:“大人当时若以亲故不许,可也;以生贫寒故不许,亦可也。今既许之,而又背之,岂结亲结义之谓乎!以富以易盟,乃夷虏之所为也,我岂为之。汝亦当识之。”

未几,生家苍头忽持书至,密以一笺付瑜。瑜泣读之,乃叠韵诗一首,别无所言。读毕叹曰:“兄尚不余信也。”诗曰:

一自往年边扁便,无奈鳞鸿专转传。

劝君莫把海山盟,移向他人擅闪善。

自是生既之后,夜就枕间,忽梦往黎家延至于春晖堂后新创亭上,坐,顾其额曰“剪灯西窗”,壁间所挂吹弹歌舞图画,上题有诗,附录于此:

谁家有女颜如玉,手持几竿昆仑竹。镂玉编云一片形,含商弄羽千般曲。一声迟,晓起丹山彩凤啼。一声疾,半夜孤母嫠妇泣。一声喜,秦楼仙侣同飞起。一声悲,异时忠臣乞食归。十分妙趣真无比,良工写入霜缣里。时人莫道是无声,仙声不入凡人耳。右调《佳人品玉箫》

中虚外实木一片,吟向佳人怀里见。玎玎□□几点声,细细粗粗四调线。一声清,半夜天空万籁鸣。一声浊,八月秋风群木落。一声苦,昭君马上啼红雨。一声欢,妃子宫中洗禄山。风流画史龙眠老,笔端写出心机巧。劝君莫道是无声,仙声不入凡人耳。

右调《美人弄琵琶》

自是,生夜就枕间,心甚忧闷。正想间,忽见瑜至,相见之际,再拜再悲。遂相携手入于兰房之内,二人席地而坐,历道其梦想之苦、解盟之由,相对泣下。已而,瑜收泪言曰:“今日相逢,将以为可喜,则又可悲;将以为可悲,则又可喜。悲耶?喜耶?吾不得而知之。”生曰:“苦尽甘来,一定之理,前日之别因为可悲,今日之逢则又可喜。可悲者既已过矣,可喜者当与卿共之。”瑜遂命绛桃取酒,与生共饮;复命仙桃,歌以侑觞,仙桃请歌东坡《水调歌头》。生曰:“时势不同,情怀各异,彼调虽妙,非吾事也。”乃止。缀《念奴娇》一曲,命仙桃歌之,绛桃和之。

牵情不了,叹人生无奈别离多少。一自殷勤相送后,天际归舟杳。倩女魂消,崔徽梦断,瘦得肌肤小。寒闺深闭,肠断几番昏晓。 怅望凤鸟不至,妖禽怪鸟,恣狂呼乱叫。悄悄忧心何处告,且喜故人重到。满酌流霞,浩歌明月,与尔开怀抱。等闲信笔,写出《念奴娇》调。

曲尽,二人相顾,泪洒数行。已而,复相谓曰:“今夜相逢,何啻梦中,可无述作以记之乎?”生请其题。女曰:“《如梦令》为题,不亦宜乎?”生遂援笔书于纸屏之上曰:

久别喜相会,春从何处来?四眼频相顾,双睛何快哉!对此一盏灯,如醉又如痴。大旱见云霓,和羹得盐梅。忧心冰似泮,笑脸天如开。呼童且奉酒,与君开此怀。

写毕,忽听角起谯楼,钟鸣梵宇,推枕少欠身,乃是南柯一梦。且忆其诗词,因起录之。始欲治装,竟寻旧约,奈何秋闺在迩,正吾人当发愤之际也,更兼有司催逼赴试甚急,生无奈何,只得起服回学肄业。故特命苍头北行,以申前好。岂知瑜父不以生为念,终无一言以及亲事,但厚赂以馈生耳。苍头临行之际,瑜乃以笺付之,令持以奉生。

苍头抵家复命,具言已结盟符氏,生心大恚。复闻瑜有书奉寄,生大喜,拆而视之,乃情札一纸,并诗十韵,生读之,叹曰:“清才丽句,虽李易安、朱淑真不过是也。”书曰:

妾瑜,盖尝因亲致亲,虽有惭于圣训,以义结爱,岂有负于初心,敬陈之诚,上达高明之听。伏念妾瑜三才末品,一介女流,愧无倾国倾城之姿,且有至愚至陋之累。叨蒙不弃,肯结契缘;复感纳聘,重申结好。知恩有自,报德无由。岂期凶变于门,山崩水竭,遂使信沉潮水,雁杳鸿稀。一别悠然,三年在迩。寸心千里。眼穷云海之微茫;一日三秋,肠断光阴之转递。前言难践,后会何时?风风雨雨不曾停,闷闷愁愁何日了!罄南山之竹简,写意无穷;决东海之洪波,流情不已。愁如云而常聚,泪若水而难干。春苑花开,怅满艳阳之景;夏凉燕乳,情嗟长养之天。秋观明月倍伤神,冬玩香梅增感慨。警于心,触于目,无非惆怅之时;俯乎人,仰乎天,尽是相思之处。一心怏怏,两泪汪汪。一日十二时,时时怅望;更更三四点,点点生愁。坐如尸,立如斋,形同枯木;瞻在前,忽在后,目若紫芝。簪折瓶沉,月下已辜向日约;香消玉减,镜中无复旧时容。密约成虚,怕过旧时游处;欢娱陈迹,难期后会何时。深怀千言万语,与谁说浼;决尽一心一意,惟子是从。愿若果乖,虽生无益;情如不遂,便死何妨!岂抛彩凤文鸾,去逐山鸡野鹭?父纵许盟于异姓,妾肯委质于他人?誓于此生,靡敢失节,皇天后土,实所鉴临!碧落黄泉,要同一处。天作比翼鸟,地成连理枝,允副王郎之愿;生为同室亲,死为同穴鬼,毋为居易之言。赵壁重完,尚希躬往;乐镜再合,早致良图。姑共挽桓君之车,庶免抱淑贞之恨。偿足死生之债,莫负锱铢;未终龟鹤之龄,长坚金石。诚能如此,妾虽垂首九原之下,亦且甘心矣。惟兄图人,毋使落他人之手也。临书肠断,不知所云。更有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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