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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心武揭秘《红楼梦》】第二十五讲 贾宝玉人格之谜(上)(5)


【2021-01-20】 狗吐文学】


【刘心武揭秘《红楼梦》】第二十五讲 贾宝玉人格之谜(上)(5)


 宝玉为蒋玉菡的事挨了父亲痛打。贾政打他,只是恨他给家里惹祸,是从政治上考虑,贾政是一个政治动物。当然贾政打宝玉也是因为贾环“手足眈眈小动唇舌”,密告他淫逼母婢未遂――那当然是夸大了事实,是贾政把宝玉往死里打的火上浇油的因素――但是贾政就是把宝玉打死了,他也还是并不懂得贾宝玉。宝玉挨打后,薛宝钗托着治疗棒疮的丸药来看望宝玉,第一回忍不住流露出无限的爱意,说了句“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今日”。她还是不大理解宝玉,宝玉挨打,其实跟她平日劝说宝玉读书上进什么的并无直接关系。林黛玉毕竟最知宝玉之心,她对宝玉抽抽噎噎地说道,你从此可都改了罢!她知道宝玉喜欢跟那些社会边缘人交往,这时宝玉就长叹一声,说你放心,别说这样的话,就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愿意的!这句话我以为非常非常重要。

 在说到贾宝玉关爱青春女性之前,我花了这么多力气来分析他对男性中的社会边缘人的特殊感情,我以为是必要的。这也是许多读者往往忽略掉的一部分内容。有些读者对这样的问题感兴趣,就是贾宝玉跟秦钟、蒋玉菡、柳湘莲这些人,有没有同性恋关系?从同性恋角度来分析贾宝玉跟这些人,特别是跟秦钟的密切关系,也不失为一种可采用的学术角度,我不反对,而且,我的阅读感受是他们之间确实有一些同性恋的味道。但我主要是从社会边缘人这样的角度来理解他们的,他们都属于正邪二气搏击掀发后赋予禀性的那一类人。曹雪芹通过对贾宝玉和这些人物的描写,提醒我们注意人类中的这一批异类,他号召我们理解、谅解、容纳甚至肯定他们的独特存在价值,这是非常高层次的思想。这种思想在二百多年前就如此鲜明地被提出来,构成了我们中华文化、中华文明当中的一个耀眼的光斑。

 当然,贾宝玉给读者最深刻的印象,还是他对待青春女性的那种特殊情怀,他所发表的那个宣言: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这种情怀,跟上面所分析出的他对社会边缘人的看重,是相通的。因为当时那样的封建社会,是一个男权社会,妇女整个儿是被压抑,处在男权社会边缘的。但是,贾宝玉的“女儿水为骨肉”的观念,是把那个社会里的女性,又加以细致划分的。例如第五十九回,怡红院的二等丫头春燕跟莺儿说,宝玉说过那样的话,他说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珠宝,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老珠子了,再老了,更变得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分明一个人,怎么变出三样来?有的读者很皮毛地理解,说宝玉是嫌女人越老越没有姿色。也许有这样的因素在里头,但宝玉的这一观点的核心,是他痛恨那个男权社会的主流观念。青春女性在那个时代,处在社会最边缘,她们被禁锢在深闺里,轻易不许迈出二门、大门,但也正因为如此,她们相对来说较少受到政治污染,灵魂也就如水清爽。曹雪芹在全书楔子里更是直接写出了他的观点,他说,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又说,闺阁中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其短,一并使其泯灭也。他刻画出一个贾宝玉,通过宝玉对闺阁中青春女性的欣赏、呵护,来体现他这样一种情怀。

 闺中女儿,青春易逝,而且到了一定年龄,父母就要包办婚姻,安排她们出嫁。一嫁了人,就难免被热衷仕途经济的丈夫同化,即使是那些丫头出身的嫁了人的仆妇,参与了贵族府第的管理,也就开始变质。在第七十七回,宝玉目睹周瑞家的往外带司棋,凶神恶煞,说如今可以动手打司棋了,宝玉恨得只瞪着她们,看已远去,才指着周瑞家的背影愤恨地说:“奇怪,奇怪,怎么这些人只一嫁了汉子,染了男人的气味,就这样混帐起来,比男人更可杀了!”他说奇怪,其实他心里还是明白的,并不奇怪。这时书里又紧接着写,守园门的婆子听了好笑,就问他,这样说,凡女儿个个是好的了,女人个个是坏的了?宝玉点头道,不错!不错!婆子们就想再问他,说还有一句话我们糊涂不解,倒要请问请问――有意思的是,写到这里,曹雪芹并没有接着写她们究竟问的是什么,以及宝玉怎么回答,反而是用另一个更具紧张气氛的情节,将之截断了。不知道红迷朋友们琢磨过没有,婆子们是觉得还有一句宝玉说的什么话糊涂不解,想再问个明白?

砚斋批语:“史小姐湘云消息也。”但是正文里并没有她的名字出现,后来通行本才在这句话后面加上“带着侄女儿湘云来了”,算减缓了一点第二十回她大笑大说地出现的突兀。后来第四十九回,又写到她另一个叔叔保龄侯史鼐,说史鼐迁委了外省大员,要带家眷去上任,于是贾母就把史湘云留在荣国府长住。前面讲座里,我讲到贾母原型是苏州织造李煦的妹妹,证据之一,是李煦有两个儿子,大的叫李鼐,二的叫李鼎,说书里虽然把姓李改成了姓史,但贾母的两个侄子仍然写成大的名鼐、小的名鼎。有红迷朋友就问,你怎见得书里的史鼐是老大呢?这可以从第四回“护官符”的附注里分析出来,史家祖上被封的是保龄侯,这个爵位一定要由家族的长子来继承,可见史鼐是老大;史鼎是因为有另外的功劳,皇帝再给封的侯,名称就不是祖上的那个名称,另叫忠靖侯。这两个叔叔抚养史湘云,不过是尽宗族的义务。她的两个婶婶,对她是相当苛刻的,让她每天做很多的针线活,很晚才能睡觉休息,特别累,所以史湘云实际上是很可怜的,她最愿意到她的祖姑贾母这边来,贾母也特别疼爱她。在黛玉进荣国府以前,她是那里的常客,袭人原是伺候贾母的,她那时每回来了,都是袭人服侍她,她们俩还说过一些悄悄话。但是,我以上所总结出来的,全靠文本里分散在各处的零星信息,这么重要的一个角色,很奇怪,竟没有一段文字,集中地交代一下她的身份背景。

 黛、钗、湘,有人说是书中三足鼎立的角色,三位美女。但是,我们细想一下,又有点怪,曹雪芹对黛、钗都有很具体的肖像描写,写到她们那各具特色的面容。比如写黛玉,第三回从宝玉眼中看出,是两弯似蹙非蹙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态生两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注意其中那句“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好多古本上,这句乱作一团,用墨笔点改来点改去,有的写作“含情目”“一双俊目”,甚至“一对多情杏眼”。通行本上则印成“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那就不但把黛玉眼神改歪了,性格也弄偏了,都是不对的。周汝昌先生曾亲自去圣彼得堡的图书馆,查验了那里的一个古本,书上明明白白、清清爽爽地写着,是“含露目”。“烟”和“含露”恰好对应,应该是曹雪芹的原笔原意。我很佩服他的这个结论,黛玉就是那样的眉眼,非常独特,活灵活现。宝钗呢,第四回就写到她肌骨莹润,举止娴雅,第八回也是通过宝玉的眼睛,去看宝钗的面貌,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跟黛玉比,是另一种美。后来书里把黛玉比喻成芙蓉花,把宝钗比喻成牡丹花,跟对她们的外貌设计是相配套的。同时,书里用那么多笔墨写史湘云,也曾写到她的身材,例如第四十九回写到她打扮成“小骚达子”模样,越显得蜂腰猿背、鹤势螂形,可见她细腰高身挑,手臂修长;又如第二十一回,曾写到宝玉没等黛、湘起床,就跑到她们的住处,看见湘云的睡相是一把青丝拖于枕畔,被只齐胸,一弯雪白的膀子撂于被外,而与之对比,黛玉却是严严密密裹着被子安稳合目而睡,这就不仅是写睡相,把人物的不同个性也刻画出来了。但是,虽然写到了这些,前八十回文本里,却始终没有像对黛、钗那样,写到湘云的面庞眉眼,她这朵海棠花究竟是什么样的面相,只能靠我们去凭空想像。当然,这也说明了曹雪芹的厉害,不止对湘云,像对妙玉,还有许多的角色,他都并没有去写他们的肖像,但我们闭眼一想,却觉得那人就活现在我们眼前;当然,每个读者所想像的,并不一样,甚至差距很大,但是,却又都坚信,那就是书里的某个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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