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惨遭桃花劫：野蛮生长的楚国争霸之路是如何被战略性毁灭的？

原创 公孙虿 国家人文历史 昨天

本 文 约 5580 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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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是“春秋五霸”（齐桓公、晋文公、楚庄王、秦穆公、宋襄公）还是“战国七雄”（齐、楚、燕、韩、赵、魏、秦），虽然逐步掏空了周王朝的权力，但从根上算，基本都是周王朝分封的。有些分封得早、地位很高，比如姜姓齐国、晋国、宋国、燕国；有些是半路崛起但也经过了周王朝认证，比如秦国、田氏齐国、韩、赵、魏。唯一的例外就是楚国。楚国从头到尾没被周王朝册封过，所以楚国造反的底气最足。

“楚”这个部族历史悠久，传说是祝融后代。比较可信的历史，是从季连开始的。根据清华简《楚居》记载，季连原本生活在现在的新郑、密县一带，后来勾搭到盘庚的女儿，繁衍了后代。传到了穴熊（文献中的“鬻熊”），他的夫人生熊丽时难产，破开其肋下才将熊丽取出，楚人以荆条缠绕、包裹穴熊夫人的尸体。荆条又称“楚”，为了纪念这位英勇牺牲的母亲，楚人正式以“楚”作为族名，楚君也从此开始以“熊”为氏。从季连开始，楚人不断南迁，从中原的核心地区逐渐迁到江汉流域，成为南方人。

春秋以前的楚国历史，就是一部血泪史。总结起来，环境差、待遇低、老挨打。什么叫“环境差”？在农业社会，地势平坦、水量适中则利于耕种，这就叫环境好。周代东、西两片王畿分别在关中平原和伊洛平原，都是千里沃野；大多数被分封的诸侯，也都处在中原平原地带。

可楚国呢？一路走到长江流域，那时候，这里是真正意义的蛮荒之地。“云梦泽”听起来很美好，其实，“云”说明这里水汽、湿气极重，常常云雾缭绕；“梦”在当时可没有“范特西”的意思，“楚谓草泽曰梦”，就是草木丛生的湿地。这种地方疾病丛生，不适宜人口繁衍；草泽湿地有多不适合农业生产，更是不必多说。走出巨大的云梦泽，又来到连绵不绝的山地丘陵区，这里丛林密布，想开荒种点粮食，就要费很大力气。相较于那些被周王室分封到富庶中原的诸侯，楚国这待遇可以算是差到家了。

论说，楚国也给周王朝卖过命、流过血，周原甲骨中出现了“楚子来告”，这片甲骨推测应该是周文王时期，记载的是文献中“鬻熊子事文王”的事情。也就是说，在周王朝取代商王朝之前，楚国国君就是拜过码头的。而且，据楚灵王说，在西周初年，楚国国君熊绎和齐太公的儿子吕汲、卫康叔的儿子王孙牟、唐叔虞的儿子燮父、周公的儿子伯禽一起作为周康王股肱之臣，另外几家都分到了很好的地盘，享受了很高的待遇，只有楚国什么都没捞到。这当然有楚灵王的夸张，但熊绎曾经服务过周康王，大概不会是瞎编的。不管怎么说，楚国早期几代效忠周王朝，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不知怎么回事，周王朝不仅没有好好封赏楚国，到了周康王的儿子周昭王时期，反而两次大举攻打楚国。

周昭王伐楚的事情，一直扑朔迷离。最可靠的材料是北宋出土的“安州六器”，不过学者对这几篇铭文的解读争议也不小。总的来说，周昭王第一次伐楚胜利了，第二次伐楚发生了“南征不复”的悲剧。至于他是怎么死的，一直众说纷纭，不过种种迹象都指向楚人。

面对恶劣的形势，楚国人的应对则是坚决不服。

老挨打，就打回去，不仅打回去了，还把周昭王打死了，虽然楚国人一直不背这口大锅，但是“懂得都懂”。

环境差，就改变环境。楚国人形容他们的先祖若敖和蚡冒是“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就是驾着破车、穿着破衣，带领大家整治山林、促进生产。

待遇低，就自己提升。在周夷王时，楚国国君熊渠就干了一件侮辱性极强的事情，他把自己的三个儿子都封了王，“长子康为句亶王，中子红为鄂王，少子执疵为越章王”。周王是王，熊渠的儿子都是王，这么打脸，肯定是会引起点后果的。

果然，到了周夷王的儿子周厉王即位，形势大大不妙。周厉王是个心狠手辣且行事果决的人物，当时楚国北边邻居是十分强大的鄂国，鄂国国君虽然没有熊渠那么愣，不过也不怎么把周王当回事，结果周厉王直接派兵灭了鄂国，而且命令军队“勿遗寿幼”，直接斩尽杀绝。熊渠发现这位周王比自己还头铁，就悄悄地取消了儿子们的王号。

成功的“蛙跳战术”

像春秋早期崛起的所有大国一样，楚国的崛起也离不开两周更迭之际带来的机遇，这一时期，带领楚国开始走向强大的国君，是大名鼎鼎的楚武王。自楚武王之后，楚国就一直称王到其灭亡。楚武王在位五十一年，当时楚国的力量已经开始超过周边的国家，但还未形成压倒性优势。楚武王主要的扩张方向有两个：一个是周边列国，主要是这一带最强大的随国；一个是周边蛮夷。此时的楚人有时也自称“蛮夷”，中原列国也时不时称楚国为“蛮夷”，但蛮夷里面也是分三六九等的，在楚国周边，还有大量更加蛮夷的蛮夷。楚武王勤勤恳恳干了几十年，最后死在征途中，虽有一定成效，但在周边扩展的战略速度还是慢了些，毕竟一个近在咫尺的随国打了好几次还没搞定。

楚武王的儿子楚文王是壮年即位，有很成熟的政治智慧。他即位后继承了他父亲的勤勉，但改变了扩张的战略。他创造性地发明了“蛙跳”式的扩张方式，即留下楚国腹地周边的若干小国先不管，抓住时机，直接向北跳进数百里，抢占北进中原的战略要地。楚文王借此战略，灭掉了南阳盆地的申国和淮河流域的息国，设立了申县和息县。申国被灭的经过史书中没有记载，息国被灭则是因为一桩情感纠纷。

当时，息侯从陈国娶了一位夫人，后来就称为息夫人。息夫人的妹妹嫁到了蔡国，蔡国又处在陈国和息国之间，所以息夫人在前往息国的途中就在蔡国歇脚。蔡侯见到他的这位小姨子十分貌美，就起了不轨的念头，抢在息侯前面“妻之”。等息夫人到了息国，息侯发现自己头顶一片草原，大为恼火。情急之下，他想出了一个十分作死的计策：让楚国打自己，自己向连襟蔡侯求援，楚国可以以此为借口好好地收拾了蔡国，替自己出气。楚文王正愁没机会“蛙跳”，一下子来了息国、蔡国两盘硬菜，于是爽快答应。这一战不仅把蔡国打得服服帖帖，还俘虏了蔡侯。蔡侯吃了这个天大的闷亏，心里也憋着坏，于是报告楚文王：息侯的老婆十分漂亮，不见一见简直虚度此生。楚文王强令息侯让他老婆出来相见，一见果然美貌。于是第二年就灭了息国，纳了息夫人。这当然不仅仅是几个贵族抢女人的故事，即使没有息夫人，楚文王也一定会以其他借口北进灭掉息国，这是他的战略，息夫人只是一个漂亮的借口而已。

申、息两国虽然兵力不如楚国，但人口众多、十分富庶，成为楚国的县之后，起到了多重积极效果。第一，快速将楚国的疆域向北扩展数百里；第二，依托申、息建立起方城防御体系，隔绝了江汉淮水列国与中原列国的联系，让这些小国成为楚国盘中之餐，可以从容地将之吞并，省去了许多灭国所需的时间和兵力；第三，以申、息重兵为依托的方城防线可以有效地阻止北方诸侯侵伐楚国；第四，申、息两县能够供养的兵力已经相当于一个大国，楚国北进中原不必再从长江附近的郢都出兵，而是直接用申、息之兵，大大缩短了行军和供给的距离。后来晋楚争霸时，晋国将领曾感慨自己是以晋国之军与申、息二县对决，可见楚文王蛙跳式攻占申、息对楚国后来的发展起到了多大的积极影响。

楚文王在位仅十五年，但他给楚国留下的是一片大好的前途。楚文王和息夫人所生的楚成王在一代贤相子文的辅佐下将楚国的国力推向第一个高峰。然后楚成王就遇到了命中注定的那个对手——晋文公。城濮之战虽然楚国战败，但楚国国力没有大损，接着积蓄力量，等待下一次机会。

历史没有让楚国人等太久，楚成王的孙子楚庄王就是那个把楚国霸业推向顶峰的人。楚庄王即位时楚国的内部形势并不好，大贵族若敖氏把持了令尹之位几十年，已经威胁到楚王的地位。楚庄王刚即位时，甚至还被挟持过。内部不安定，争霸就是无稽之谈。所以楚庄王即位后干的第一件大事就是放手一搏，灭掉若敖氏。若敖氏被铲除后，楚庄王才得以放开手脚实现自己的计划。后世的历史故事中写楚庄王“三年不鸣，一鸣惊人”，很可能就是楚庄王前期受若敖氏压制、灭若敖之后才能放手治国的一种文学化表述。

在灭若敖氏之前，楚庄王已经显露出十分明确的争霸意图。楚庄王曾借口追击陆浑戎，带着军队从楚国一路跑到洛邑附近，还大摇大摆地在周王眼皮底下举行阅兵式。这是什么？这是打脸啊。周昭王虽然死了许多年，但大家都知道多半是死在楚人手里。现在害死先王的楚人又跑到成周的地盘上耀武扬威，这个时候该做的是“大复仇”，最差也要派人骂楚庄王一顿。不过，周王在风云诡谲的政局动荡中深刻地认识到“苟得住，活得久”的道理，十分礼貌地派人去慰劳楚庄王。楚庄王直接问“鼎之大小轻重”，赤裸裸地表达自己对天下最高权力的欲望。好在来劳师的聪明绝顶的王孙满，一番“在德不在鼎”的外交辞令打发了楚庄王，这才让周王室免于一次羞辱。

在楚庄王加强权力时，晋国的内部却已显现分权的迹象。此时晋国的大权臣赵盾已经去世，继任的是资格很老但威望一般、手段软弱的荀林父，这也是晋国几大政治势力妥协的结果。荀林父无法像赵盾那样聚合晋国全部的力量。这一增一减，楚国与晋国之间的力量对比已经悄然发生变化。天下格局的剧变，只差蝴蝶扇一扇翅膀。

这次改变天下格局的连锁反应，起点在陈国。陈国位置比较靠南，一向是楚国的势力范围，也就是说，陈国出了事，楚国是可以管的。陈国这次出的事比较大，简单地说，是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以及另一个男人的故事。三个男人，分别是陈国国君陈灵公和陈国两位大夫孔宁、仪行父，他们三个都与夏姬有不正当的关系，而且经常一起耍。另一个男人，就是夏姬的儿子夏征舒。夏征舒受不了这种羞辱，射杀了陈灵公，自己当了陈国国君。不管出于什么理由，这种弑君篡位的行为都是楚国绝好的借口。于是楚庄王毫不犹豫进军陈国，把夏征舒干掉。这标志着楚国开始正式争霸中原。

楚国一步步扩张，在楚国攻打宋国时，晋国终于亲自下场了。晋楚爆发了邲之战，楚国从上到下斗志昂扬、士气丰沛，晋国几位统帅意见不一、各自为战，邲之战以晋国惨败告终。晋国的士卒败退到黄河边，因为船只不足，很多没能上船的士卒扒着船边不放，船上的人就抽出刀剑砍他们的手指，以致“舟中之指可掬也”。

霸业巅峰埋下的隐患

楚庄王赢得很漂亮，他的霸业也很伟大，但他小看了一个人，就是那位曾经被他作为伐陈借口的夏姬。正是因为夏姬，又造成了一系列连锁反应，导致了楚国在春秋后期的衰落。但这一切，并不能怪罪夏姬。

楚庄王伐陈之战时，俘获夏姬，楚国贵族申公巫臣就看上了夏姬。可是夏姬被赐给了连尹襄老，连尹襄老战死后，他的儿子又霸占了夏姬。申公巫臣为了能与夏姬厮守，制定了一个复杂的计划：先派人从郑国传递出消息，只要夏姬来郑国，就可以迎回连尹襄老的尸体；夏姬以此为借口请求楚王同意她到郑国；楚王询问“局外人”申公巫臣对此事的看法，申公巫臣保证此事绝对靠谱，于是楚王同意了夏姬的请求；夏姬临行前发誓，迎不回亡夫的尸体就不回来了，然后一去不返；申公巫臣秘密地在郑国迎娶了夏姬，然后返回楚国继续做官；再借着一次出使齐国的机会，申公巫臣带着自己家族的核心成员一起离开了楚国，与夏姬会合后一起投奔晋国。

如果到此为止，也只是个普通的桃色纠纷和官员外逃事件，这在春秋历史上毫不罕见。可是，楚国的司马子反也是夏姬的忠实追求者之一，不料被申公巫臣暗度陈仓，很是恼火。于是伙同一样对申公巫臣不爽的令尹子重一起杀掉了巫臣还留在楚国的所有家族成员，并分掉了他们的家产。这彻底激怒了本想踏踏实实过小日子的巫臣，他为报复子反、子重，替晋国制定并实施了“联吴制楚”的战略。

当时天下有四个大国，除了一百多年拉锯争霸的晋国、楚国，还有东方的齐国和西方的秦国。齐国距离晋、楚都很远，难以牵制任何一方；而秦国是晋国的邻国，自从秦、晋交恶，楚国就想方设法联系秦国，想跟秦国一起夹击晋国。但秦国被晋国死死地封在崤关之内，加之秦国很长时间里扩张的重心在西戎而不在中原，所以楚国“联秦制晋”的战略一直没有取得大的成效。可当时晋国手里，连一张牌都没有。楚国周边的国家，要么被包在方城之内，直接失联；要么被楚国牢牢地控制，说一不二。想搞制衡，完全无从着手。

申公巫臣世代生活在楚国，他敏锐地察觉到东南方的吴国是个潜力股，可以成为制衡楚国最强大的力量。于是巫臣出使吴国，教吴国人使用战车，教唆吴国人背叛楚国，还把自己的儿子留在吴国作为晋、吴之间沟通的桥梁。申公巫臣的一系列做法很快收效，吴国的战斗力急剧上升，暴增的战斗力全部用于攻打楚国及其仆从国，吴国迅速成为楚国东南边界最大的威胁。从此开始，楚国实际上处于晋、吴两大国夹击的局面，极大地消耗了楚国的国力。

从申公巫臣沟通吴国起算，短短八十年后，曾经与晋国争霸百余年、灭国数十、疆域万里的楚国被吴国军队攻陷了郢都，楚王都差点被俘。申公巫臣的筹谋，最终达成了灭亡楚国的结果。虽然一年之后楚国就得以复国，但从此元气大伤。历史的车轮也滚滚驶入战国时代，战国时代的楚国，褪去了“我蛮夷也”的底色，变成了充满了华彩文章的国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