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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细雨中呼喊


【2024-04-21】 【文史】


海风随意吹

《在细雨中呼喊》是余华的第一个长篇,写于1991年。

主人公孙光林的两个父亲,以不同寻常的方式走上了不归之路。既然标题如此单刀直入,就一路直白下去。可是,这实在是委屈了这篇小说,因为《在细雨中呼喊》的侧重点,不是故事情节,而是一个少年的内心世界。内心世界的微妙、敏感、细腻,难以用直白表达。还是先引用一段余华的原文吧。

“1965年的时候,一个孩子开始了对黑夜不可名状的恐惧。我回想起了那个细雨飘扬的夜晚……一个女人哭泣般的呼喊声从远处传来,嘶哑的声音在当初寂静无比的黑夜里突然响起,使我此刻回想中的童年颤抖不已。……我是那么急切和害怕地期待着另一个声音的来到……我一直没有听到一个出来回答的声音。再也没有比孤独的无依无靠的呼喊声更让人战栗了,在雨中空旷的黑夜里。”

这些句子摘自于小说的头两段。之后,余华的故事沿着这条线铺开了,孤独、无依无靠、不可名状的恐惧,在江南细雨飘扬的黑夜里。小说的基调是沉重、黑暗、阴沉的。

故事不都发生在黑夜,然而少年的记忆是零星的,对外在世界的印象是模糊的,铭心刻骨的,是一种感觉,周围人的残忍和冷漠,还有少年内心的焦虑和恐惧。

由于小说的重点是个体的记忆和感觉,情节退到后边,成了朦胧的背景。回忆带着长大成人的少年,再次回到了以往的岁月,成年的主人公与年幼的主人公用交融在一起的两种眼光,审视着当时的情景,心灵深处的情感被唤醒了。在此,我用直白给这些情感贴上标签:孤独、悲伤、绝望、无助、恐惧、厌恶等等。情感之复杂,远远超出语言的范畴。故此,要充分体验这篇小说的魅力,需要读者自己去读,去品味主人公的感觉,享受余华的语言,倾听余华的言外之音。

故事相对简单,梗概大致如下:主人公孙光林出生农家,住在一个叫南门的村子里。他六岁那年,父母把他送给县城一对没有子女的夫妇抚养。养父是军人,养母是个病态的女人。十一岁的时候,养父因婚外恋将遭到军纪处分,拉响了手榴弹,心理不太正常的养母锁上家门,回了娘家,竟然“忘记”把钥匙留给孙光林,这个十一岁的孩子就那么被抛弃了。孙光林辗转回到南门,到家的那天,家里大火熊熊,在烧毁的房屋前,他问一个陌生的男人,“你是孙广才吗?”那人正是孙广才,他的父亲。这孩子就此被视为灾星,随之而来的是嫌弃,冷漠、羞辱、家暴、兄弟间的自相残杀。

这些情节令人联想到余华的其他作品,在余华冷峻、不带温情的文字里,灾难不断降临。

传统的叙事方式是线性的,按照时间的先后。而这篇小说的叙说是螺旋形的,时空交错,许多关系不清的人物同时登场,看似独立的事件同时发生。碎片的记忆,时而围绕时间,时而围绕人物,时而又围绕地点,一段段不连贯的描述,让读者慢慢看出人事之间的关联。阅读的过程像在玩一个大拼板,读完了最后一页,拼板的全图终于清晰地出现了。这种“探险”式的阅读,有其独特的吸引力,比传统写法更挑战想象力。

在我看来,这是《在细雨中呼喊》最大的看点。生动的情景、鲜活的人物、复杂的人性,衔接得天衣无缝,跳跃性的记忆描述完全不影响“悦读性”,彰显出余华精湛的写作技巧,巧妙的叙事结构,碎片化叙事的功力。余华的文字干净、精确、流畅,用的是他一贯的冷峻笔调,把人世间的哀伤丑恶、生老病死,赤裸裸地抛到读者的面前。

小说“以人为本”,人物个性鲜明。记忆的片段,引导读者从各个方位各个层次去认识故事里的人。

孙光林的父亲孙广才是个无赖,愚昧狂暴,辱骂父亲,无视妻子,打骂孩子,调戏媳妇,明目张胆跟对门的寡妇私通同居,为了讨好寡妇,把家里的东西一件件搬到寡妇家,而对柔弱忠诚的妻子不闻不顾。当幼子不幸溺水而亡,孙广才关心的是怎么利用幼子的死,为自己捞点儿好处。

母亲一辈子忍气吞声,无声地接受了无数羞辱,奄奄一息时,独自躺在冰冷的家里,丈夫则在对门寡妇温暖的怀抱里。“母亲弥留之际的神态显得安详和沉着。到了晚上,这个一生沉默寡言的女人开始大喊大叫,声音惊人响亮。所有的喊叫都针对孙广才而去,尽管当初孙广才将家中的财物往寡妇那里输送时,她一声不吭,可临终的喊叫证明她一直耿耿于怀……母亲的喊叫罗列了所有被孙广才拿走的物件。”

母亲去世后,父亲因跟寡妇的同居游离到了家人之外,没有去参加葬礼。他看着安放母亲的棺材抬出村口,神情慌乱,问村人:这老太婆死啦?后来整个下午,父亲在寡妇家若无其事地喝酒。半夜,村里人听到了来自村外毛骨悚然的哭声,那是父亲在母亲坟前痛哭。

这一笔,父亲的痛哭,点出了人性的复杂,哪怕无赖至极的父亲,内心也不是一路黑到底的。

母亲去世后,父亲迷上了酒,每天下午风雨无阻去城里打酒,回到家中,酒瓶已空空荡荡。余华是这样描写的:“这个躬着背的老人在那条尘土飞杨或雨水泥泞的路上走来时,由于酒的鼓励,我父亲像一个少年看到恋人飘散的头发一样神采飞扬。”有一天,他没有在路上喝酒,而在城里一家小酒店喝得醉醺醺,在月光下步入了村口的粪坑。

余华叙事的冷酷,和这篇小说中的黑色幽默,可以从下一段文字中看出:“翌日清晨被人发现时,他俯身漂浮在粪水之上,身上爬满了白色的小虫。他葬身于最为航脏的地方,可他死去时并不知道这些,他就完全有理由在寿终正寝时显得心安理得。”

记得初次读《活着》,对小说中人物一个个死去,有点儿惊奇。难得有作家会乐此不疲,一再描写死亡,每一次描写痛苦,对作家自身来说,也是在经历痛苦。一般的作品,有一次死亡,一个高潮,让读者体会一次哀伤就差不多了。然而《活着》却一而再,再而三,哀伤一次次加深,最后把读者推进万劫不复的无望。这使我非常佩服余华的冷静和心理的强大。

这次,读《在细雨中呼喊》,对一再发生的悲剧和死亡,已不再惊奇。在这篇小说中,余华描写了生父、养父、母亲、祖父、弟弟、好友、其他家人和熟人的死亡。可能因为曾经是医生,余华描写的死亡细节,千变万化,看得人战战兢兢。而作者写得哀而不伤,整篇写着“冷静”二字。

面对个体生命的终极,少年加深了内心的焦虑和恐惧。少年的好友苏宇脑血管破裂,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他的家人抱怨着他的懒惰,懒得进去看他一眼,一个个漠然离去。“苏宇的身体终于进入了不可阻挡的下沉,速度越来越快,并且开始旋转。在经历了冗长的窒息之后,突然获得了消失般的宁静,仿佛一股微风极其舒畅地吹散了他的身体,他感到自己化作了无数水滴,清脆悦耳地消失在空气之中。”

养父的死,令人震撼,虽然起因并不那么惊人,折射出那个时代人性的扭曲。我还是留一点儿悬念,让大家自己去阅读吧。

这篇充满了苦难和生离死别的小说,不仅体现出个体面对广袤世界的无能为力,也勾画出那个历史时代,近于疯癫的农村生活。道德的丧失,爱和信任的缺乏,传统伦理和家庭体系无可奈何的衰落,人们撕去了忠孝礼义的面纱,露出了狰狞的面目,生活和人际关系是如此的冰冷、残酷、血腥,留给个体的是无际的孤独和强烈的无助。余华黑色幽默的运用,又凸显出那个时代的荒诞和荒谬。

《在细雨中呼喊》,1991年最初发表在《收获》杂志上。十多年之后,2004年,花城出版社出了单行本。同年,余华因这部小说荣获了法兰西文学和艺术骑士勋章。

余华,曾被称为先锋派作家。当我阅读《活着》的时候,左看右看,是写实派的写法。读了《在细雨中呼喊》,才明白了为什么他被定位为先锋派,虽然有些文学评论把这篇视为先锋向写实的过度。

我非常喜欢这篇小说,除了故事的好看以外,是这部小说的文体和叙事方式。余华融合了中西方的写法,不仅在架构和叙事方式上,而且用的是带点翻译腔的语言(比起《活着》,多了不少形容词和副词)。故事是通过记忆转述出来的,这使得故事明显带上了主观的意识和情感,主观化的文字,被余华写得如此富有诗意,伴随着他一如既往的流畅,漂亮和耐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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