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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无殇】  千里水天一色,看孤鸿明灭(六)


【2021-01-21】 狗吐文学】


【女子无殇】  千里水天一色,看孤鸿明灭(六)


 夜色渐渐低沉,苍穹中腾起云雾,遮了闪闪的星光。夜风吹过,可以闻到一种混合着泥草味道的淡淡的清香。
 马驴依旧无话,眼睛闭着不知是不是睡了。我紧了紧身上的衣服,倚着树干阖上了眼睛。
 神志迷糊间觉得身边有人走近,反射性的睁开眼睛。
 许是目光中戒备的神色过于浓重,马驴拿着衣服的手僵在半空中,直直的看着我。
 我妩媚的笑了,道:“你是第一个能冷静盯着我看的男人,你当真无情?”
 马驴眉目不动,把手里的外衣穿上,道:“你要去哪。”
 我也站起身,扭了扭酸疼的腰,道:“蛮夷军帐大营。”
 马驴走近我,抬手摘去我发上的树叶道:“你与赫朗赤……”
 我好奇的凑过去看他,许是我们曾赤裸相见,许是被他强大的自制力折服,对着他女子的矜持我一分也提不起来。我道:“你……你开始关心我了?”
 马驴别过脸去,头一次躲避我的目光。
 我跳到他面前道:“你之前有没有想到我是泫汶?”
 马驴冷然的眸子看着我道:“没有。”
 我拉着他的胳膊道:“那你现在知道了我的秘密,你说,我该怎么办?”
 马驴道:“昨夜你救我一命,若要,尽管拿去。”
 “可是你也救过我。我问你,我的秘密你会不会告诉别人。”
 马驴凝眸于我,眼中初现挣扎,左眉的刀疤在清晨的薄光中冷冽的狰狞。思索良久,他点了点头道:“会。”
 我无奈的笑了,心中戚戚然的泛起了苦涩。这是命格天定还是残忍的巧合。轮回的宿命,命中注定我逃不开也逃不掉修家人纠缠的梦魇,我认了,但,为何总要牵扯进无辜的人,为何……
 如何……可我停不下手中的白刃,血染罗素,我无路可选……
 我道:“那为何昨夜你不飞鸽传书告诉你的主子?”
 马驴眉头一锁道:“你试探我?”
 我放开了他的胳膊,退后一步,道:“修家对你当真如此重要?”
 马驴眼中全是惊讶,不可置信的看着我道:“你已经猜出我的身份?”
 抬目望向远处,青山环绕,绿柳成荫,碧蓝的天空,朵朵白云漂浮,那样的纯净碧洗一般的天空,不沾染尘世的点点尘埃。往事成烟,被轻风撕裂,一丝一丝寸寸扯断,零碎的片段。我说:“修涯曾和我说过名动京师的修家三杰,冷面长水我已见过,铁嘴名穆已死,唯剩下,你,无情段暄,只闻盛名未见其人。”
 马驴,不,段暄脸色带着几分暗然,他说:“你何时发现的?”
 “虽说我带着面具姿色平庸,但我还没见过一个男子在见到我身体之后还能把持的住的,那时,我便知道你绝不是贩卖军妓的小人物。那样的定力,绝非常人能有。但你这样的人物为何要隐姓埋名混迹三教九流之所,我想到了一个词:情报。所以你只能来自军旅之家,而怎样的府第能令这般人物屈身于丁字胡同,加上你的冷静或者说是冷漠,便只剩下一个人,不是吗,无情段暄。”
 段暄再次转过了身子,道:“既是如此,昨夜你为何阻止巫一杀我?”
 “一来怕他自武功招式上认出你来,二来……段暄,你何苦为了修家如此,昨夜你没有出卖我……”
 “够了。”段暄冷冷的打断我道:“元帅待我恩重如山,我若早知道你便是泫汶,早知道你害了小姐和少爷,我……”
 我闪到他面前道:“你如何?段暄,不可否认我欣赏你,但是,我不能让别人知道我记得前世瑭姻的一切,更加不能让人知道我与巫一之间的秘密。所以,今天,你我只有一人能走出林子。”
 段暄直视我,切实的专注与深沉,道:“你要与我动手。”
 “因为你要出卖我。”
 段暄眼中是痛苦的纠结,沉浸着黯然的心伤,言语几乎连不起来道:“我不能不说。”
 收起了眼中的柔情,这般无情之人我打不动他,敲不碎他死命坚持的愚忠,不能收为己用。我声音冷冷的说:“你,不是我的对手。”
 段暄似乎没有听到我的话,自顾的问道:“一个月前,边境的驻军屡屡遭不明身份的死士偷袭,元帅更是失踪多日,可是赫朗赤所为?”
 “是。”
 “为何?”
 “赫朗赤狼子野心……”
 “我问你为何要帮他?”
 我笑道:“你忘了你的元帅也姓修吗?”
 段暄死死的盯着我,那深刻的眼神仿佛把我当作洪水猛兽,他说:“你……你疯了。”
 我无谓的笑了。

 “不要和女人谈论战争和政治,尤其和一个满心仇恨的女子。”
 我挽起裙摆,退后几步道:“段暄,我感谢你,你让我做了一回真正的自己,不用压抑隐忍,可以任意而为。我也尊重你一次,我们公平比武一决生死吧。”
 段暄看着我,双手指节握的咯咯作响,他说:“你要我与你动手?经过这么多事之后,你要我与你动手?”
 我道:“段暄,你我都有无法改变的坚持,我们没有选择。”
 段暄双拳紧握,青筋暴露,似乎全身的骨头都在作响,他的脸扭曲的狰狞,却听吱嘎的一声,他全身如同散架一般颓然倒地,鲜红的血缓缓自嘴角流出。
 我扑到他身前,扶起他的身子抱在怀里道:“你这是做什么?”
 段暄嘴角艰难的扯出一丝笑容,这是我第一次见他笑,无比的苦涩,他笑着说:“我还有这样的选择。”
 “你这是何苦?”
 “我……我昨晚没有出卖你,却是出卖了修家。我有何颜面再活在世上……”
 “段暄!”我喊出声来,却没有人应我,怀中的人永远的阖上了双眼。
 无情段暄,却是有情有义之人,却是有一位被夹在我与修家仇恨之中的牺牲品,他,生生震断了自己的筋脉。
 我擦去了眼角未干的泪痕,对着段暄的尸身道:“对不起,你的……我不能留下。”运功化去了他的尸体。起身,冷眼看着那一滩清水渗入地下,渐渐消失,只留下一处颜色略深的泥土。
 走出林子,见开阔的空地上横七竖八的俱是尸首,尸身已经发硬,是那六名与我同车的女子和五名苦力打扮的男子。
 人应该是昨晚巫一杀的。
 天色渐明,但雾气尚未散开,目所能及的范围十分有限。
 我不再耽搁,施展轻功借着山野雾气的遮掩向蛮夷大营奔去。

 旅雁孤云,万里烟尘,回首中?

 山林四寂,低凝无风,举目远望,依稀可见一马平川的辽阔草原,苍翠的绿连成一片海洋,生机勃勃的冲天昂扬而起,却不及它一望无际的博远震撼人心。一脉绿色之中几个白点连缀成片,成攻难易受之势,应该便是蛮夷大帐。
 耳边一丝冷风,撕裂空气的声音,我本能的侧身闪过。一只冷箭直直的打进身后的树干中。
 身立不动,喊道:“箭下留人,小女子有件信物可表明身份。”
 此处地处险要,赫朗赤不会不安插暗哨。一人身着青衣自树上落下,有着蛮夷人特有的浓黑的眉毛,宽阔的脸盘,满脸戒备的看着我。
 我自发中取出赫朗赤的狼牌,尚未及开口,青衣人便扑通跪倒在地,嘴里支吾说着什么。
 我道:“我非你族人,听不懂蛮夷话。”
 那人微微抬头,一脸惊讶的看着我,渐渐讶然转变为崇敬,那仰视我的神情不禁让我怀疑脸上的面具是不是松动了。他说:“方才……刚才,小人鲁莽,差点伤了贵人。”脖子一扬道:“ 你处罚我吧。”
 我说:“我想见你们的王,劳烦小哥带路。”
 青衣人点头,转身对着树上说了一通蛮夷话,带着我出了林子。
 一路畅通无阻,行至最大的一处帐篷处,门外立着两个人高马大的带刀侍卫,俱是粗眉圆木,皮肤黝黑。青衣人与其中一人交谈了几句,神色无奈的用不流利的汉语对我道:“陛下……陛下尚未起身,不如……先去休息?”
 这一路下来颠簸奔劳的,我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如今太阳都快出来了,他赫朗赤还身子未动。
 女人心气到底是小,见不得别人过的休闲。我身子一闪就窜了进去。把侍卫的呼喊声抛在身后。
 人刚进帐篷,一只大手迎面而来,不及躲闪,脖子已经被人擒住。
 带着睡意的低哑嗓音用蛮夷话说着什么。
 我看向来人,竟是赤裸着身子的赫朗赤,苍狼一般的眼睛眯着充满危险气息。
 见我不答,他手上加力,捏得我一阵窒息。
 两名侍卫和青衣人急急的冲了进来,赫朗赤赤裸着身子倒也不羞,倒是他们扑的跪倒在地,支吾的说着什么。
 赫朗赤掐着我脖子的手渐渐松了下来,说了句蛮夷话,那三人犹如大赦一般退了出去。
 他侧着脸低声道:“你主子人呢?”
 我有主子?这才想到自己还带着面具,难怪他上来就是杀手。
 本想看着他说几句话,但他未着寸缕,小麦色的皮肤,结实的肌肉,平坦紧绷的小腹……
 脸上有些热,我别过头道:“你先穿上衣服。”
 未料赫朗赤闻言一惊,抓着我的肩一双凌厉的眸子直直的看进我的眼睛,嘴角的弧度渐渐扯开,道:“朕的身子都被你看过了,你说怎么办吧?”
 ……
 “陛下……”一声娇嗔自床榻传来,一位皮肤细腻如雪白皙的女子赤裸着身子躺在床上,玉腿长而细,腰肢犹如水蛇,一床薄薄的丝被围在身上,勉强遮盖了重要部位,却欲笑还迎的露着半边雪白的乳峰,春色缓缓流泻而出。
 “美人。”我低赞道。
 赫朗赤抓着我的肩不放,凑近我的脸,道:“有你美吗?”
 距离很近,他的呼吸喷在我的脸上,很热,犹带睡眼的眸子透着一丝玩味和几分兴趣。我嘴上带笑,刻意压低了声音道:“我脱光了一定没有她好看,陛下真是艳福无边。”
 赫朗赤闻言双目精光毕现,不动声色的打量着我。我亦不动,平静的由着他看。
 片刻,他突的抽回了手,转身走到床榻前,揪着那女子的一只胳膊狠狠的把她甩到地上。女子被摔得目瞪口呆,连哭泣都忘记了,呆呆的盯着赫朗赤闪着戾光的一双狼目。赫朗赤低低的道:“滚!”
 那女子这才低低的抽涕起来,身子颤抖的缓缓的起身,赤着身子就往外走。
 这蛮夷人真是令行禁止……我心有不忍,冲到床边拿起一床大被,狠狠的瞪了一眼赫朗赤,走到女子身边为她披上,她犹带惊恐的眼睛疑惑中带着感激的看着我,我嫣然一笑道:“没事的。”
 偌大的帐中只剩下我们两人,不,是我和一个不穿衣服的野蛮人。
 赫朗赤横着他骄傲的身材在我眼前横晃,要不是我带着面具,脸色怕是自然不到哪去。
 他说:“我就知道你会来。”
 我冷哼道:“我说过我会来。”
 他缓缓的开始穿衣服,一下一顿的看着我:“留下来。”
 我走到帐内一侧,见地上铺着一块完整的白老虎皮,虎头未失凶恶的神采,坐了上去,摸着柔软的皮毛道:“陛下是想充实后宫还是借此挑衅天朝。”
 他无视我的讥讽,走到我面前,高高的俯视我道:“没人知道你在这,你留下来,朕帮你灭了修家。”

 他动怒,皱着眉冷声道:“你故意的?”
 我说:“江山美人陛下会怎么选?”
 赫朗赤一怔。答案亦不言自明,这野心勃勃的君王,怎么舍得下权杖之下的万里疆土。
 无心插柳柳成荫,我虽然想到赫朗赤不会轻易放我走,却没有料到会遇到巫一,会生出那样的事端来。
 我别过脸去,问道:“修升呢?”
 他亦冷着脸不再看我,招呼了下人进来,扔下一句话出了大帐,“看看自己什么样子,先洗漱更衣。”
 伺候的侍女俱是冷面寡言,沐浴后把我的头发梳成若干小辫辫梢用银盾的辫套套住,垂于背
 后。一套侍女的粗布衣裙,我没有多言由着她们为我穿戴妥当。
 出了帐子,明媚的阳光刺得眼前一晕,细细密密的微风拂面,长草犹如波浪一般应风而摆,空气中青草的味道和泥土的清香扑鼻而来,牛羊的叫声,马儿的奔驰,兵士们操练的声音……在耳边回荡。
 这便是塞外,风花飞花,青山碧草阶,远离了青石琉璃瓦的红墙深院,一切宁静有因。
 犹记得,曾有那么一个人,要带我远离争斗的漩涡去塞外牧马放羊,然而,所有的努力在修姓面前都化作了一声叹息,苍白无力。

 旅雁孤云,万里烟尘,回首中原

 “怎么?看得醉了?”
 赫朗赤自马上窜身而下落在我面前,额上沾着汗水,手里攥着马鞭。
 我递上一方手帕。
 他冷眼瞥我,自我身边走过,走进帐中。
 我收回手帕,追着他进了帐子,道:“修升呢?”
 赫朗赤转过身,手背拂去额上的汗水,道:“朕听闻过一个关于你的传言,倾城瑭姻的故事,”
 “如此无稽之谈陛下怎可尽信?”
 赫朗赤狼目微动,光芒凌厉成一刃,细密成网揪的人挪不开眼。他说:“那你为何与修氏为难?”
 “那是我自己的事,陛下难道忘了我们之间的交易,陛下此番神不知鬼不觉的重创边境驻军活捉主帅可谓是收获颇丰,泫汶不过是要修升一命,难不成陛下想反悔?”
 赫朗赤恨恨的瞪我,灰色的眼中强压着怒火,道:“朕忘了,你是个没有心的女人。”
 说罢不再看我,手放到唇边吹了个口哨。轻微的声响在安静的帐内清晰可闻,原本铺置白老虎皮的地上渐渐向两侧分开,一个地道的入口露了出来,黑暗的楼梯一望不见底,似乎尽头闪着橙黄的光,又似乎只是黑沉沉的一片。一黑衣人自内走出,青眉细目全然不似蛮夷人的粗犷脸型,脸色苍白透着几分阴柔,许是长年不见天日。
 赫朗赤道:“守着。”
 黑衣人略一点头。
 我留意到赫朗赤说的是汉话,而不是蛮夷语。
 青石铺砌的石阶,阴湿的墙壁,幽暗的光线。台阶上长了藓类,很滑,我紧跟在赫朗赤身后,全然留心。
 沿着直贯而下的台阶走到尽处,便是一处石室,灰色的石壁凹凸不平,墙上挂着火把,盈盈明明的火光映红了修升的脸。
 修升被绑在十字的木架上,铁质的镣铐锁着四肢,身上的衣服支离破碎,头发披散凌乱,身上是一处处的伤口,有的已经结痂,有的还渗着血,鲜红的暗红的血迹沾染了衣衫布满的肌肤,那张纵马京城不可一世的脸光辉不在,头低垂着。
 心中快跳了两拍,一种夹杂着兴奋激动的情绪在心头的蔓延开来,宛如见到猎物的猎手一般,我压抑不住升腾起来的兴奋。
 赫朗赤侧头憋了我一眼,如墨的瞳孔一微,意味深长的点了点头。
 我缓缓走向修升,站在他身前,距离很近,这种近在咫尺的征服的快感让我咯咯的笑了起来,那种妖媚一般的笑声,我感到陌生,不论是前世温婉的瑭姻还是今生伪善的泫汶,在人前都不敢笑得如此魅惑。而现在,我憋了一眼微愣的赫朗赤,在修升抬起的眸子里看到了笑得媚若妖的自己。
 修升张了张嘴,含着血的嘴里吐出几个字:“是你,瑭姻。”
 我伸出两个指头把他额前的长发拢到后面,轻柔的应道:“我是泫汶。”
 修升啐了一口,血腥气溅到了我脸上,他瞪着眼睛恶狠狠的看着我道:“你,真是毒如蛇蝎,当年留你一命,乃是我修氏最大的错误。”
 “修元帅说笑了,王后恨瑭姻入骨,怎么舍得让瑭姻死呢,沦为娼妓……哈哈哈,很好呀,确实是痛不欲生的恩典。”
 修升说:“哼,这样的恩典……若不是王,你可知道灰飞烟灭的极刑。”
 我取下头上的发簪,沿着他结痂的伤口一点点的刺进去,横向扯动,生生撕裂那些伤口。
 修升的眼中一片血红,仇恨的火焰吞没了他的眼白,这位纵横沙场数十载的将领气势依旧震人。他忍着痛,咬着牙吞掉了呻吟声。
 我看着他圆瞪的眼睛,往事一切历历在目,仇恨的火苗漫上心间,带着灼烧的疼痛燃遍全身,猩红的记忆迷蒙了双眼。
 我紧握着发簪狠狠的插进修升的胸膛,拔出来,再插……
 湿湿的液体溅在我脸上,却使我更加兴奋。夹杂着修升的闷哼,我机械的刺穿他的血肉。
 那一天,在蛮夷大帐的密室里,我第一次痛快的发泄自己的仇恨和压抑在心中百年的屈辱,赫朗赤许是唯一见过这样疯狂嗜血的我。
 赫朗赤冲上来在后面紧紧的抱住我,强拉着我后退几步。
 我挥舞着发簪,大声的挣扎叫喊。一口咬在了他胳膊上。
 赫朗赤怒极,扳过我的身子,挥手就是一巴掌。
 “啪”的一声,我愣愣的停了动作,手无力的滑到身侧,赫朗赤圈着我,一双厉目竟然柔光毕现。
 我笑了,自嘲的笑容道:“你觉得我可怜吗?”
 赫朗赤愣了一下,随即扬唇轻轻的笑了,如同风和日丽的草原上升起的太阳,炯然的温暖。
 我突然觉得只有这一刻自己才是真实的活着的。
 我说:“他是我的。”
 赫朗赤笑看我一眼,转向修升,侧脸如同刀削般坚毅,眼中漠漠寒光锋利如芒,他低声道:
 “修元帅,朕再问你一次,帅印在哪?”
 修升嘶哑的声音断断续续的连字成句,“你……你们狼狈为奸,不会有好下场……”
 赫朗赤背过身子,道:“他是你的。”
 痛苦已经持续了二百年,这次,痛快的结束吧。
 我捏上修升的脖子,注视着他脸上每一刻的表情,清脆的一声,修升双眼凸出生命就此终结。
 “你快乐吗?”
 我嗤笑一声,抬头去看赫朗赤,道:“什么是快乐,我已经忘记了。”

 旅雁孤云,万里烟尘,回首中原

 蛮夷大帐。
 我依旧带着面具,坐在白老虎皮上。对面的赫朗赤斜倚着床榻,自斟自酌的饮着酒。
 清谈的酒香回荡在偌大的帐中,有些醉人。
 他眼波荡漾,有些醉意,他说:“泫汶,那日在太子府,你一身布衣满身泥泞的进来,朕不让你去梳洗更衣,你定是以为朕成心为难你,可你知道吗,朕只是没有把握见到你的倾城之姿后还能漠然如从……”
 帐外不时传来牛羊的叫声,我身子向后歪了歪,笑道:“陛下怕是醉了。”
 赫朗赤窜到我身前,单膝跪在地上,手捏住我的下巴,灰色的眼眸直直的望进我的眼里,锁着我的目光,他说:“泫汶,只有朕看到的才是真正的你,狠毒、暴戾、狡诈……而你,也是朕唯一想要的那种女人,留下来,十年之内,修家必会匍匐于朕的脚下。”
 他的醉眼微醺,他的薄唇微抿,他脸上带着一分挣扎三分期盼六分笃定……
 酒香肆意,我身子前倾,对上了他的薄唇,清冷的唇蕴着清冽的香,在我唇间蔓延。
 我睁着眼睛看着他,他亦一动不动的看着我,直到我缓缓收回了唇,身子退后。他眼中才漾起一份情绪,似有什么东西纷纷碎裂。
 我说:“十年太长,我等不了,这条路,选了我就必须走下去。”
 赫朗赤缓了缓,站起身,身子僵直,道:“你这样的女子,注定是男人的劫数。”

 “十天之内。”
 “哦。”
 “你怎么对他解释?”
 “也许说得过去,也许……”
 赫朗赤欲言又止,看着我默然而立。
 我淡淡的笑道:“陛下最近的日子怕是不安生吧。”
 赫朗赤斜睨我一眼底道:“探子、杀手、死士、玄士军……为了寻修升天朝可算是用尽其力,朕也乐得看他们忙活。”
 “王,王后在帐外。”帐外一侍卫道。
 我赶忙起身,低着头恭敬的站在赫朗赤身后。
 他道:“进来吧。”
 叶赫氏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名婢女,我虽是低着头也能感到她打量的目光。
 “何事?”赫朗赤问道。
 叶赫氏穿着粉红色的马靴,束腿的棉布裤子,摆在身前的葱葱玉手上带着翠玉的扳指。声音轻柔,说着我听不懂的蛮夷话。
 却听赫朗赤道:“朕还有政事,让柳生陪你去。”
 叶赫氏一愣,转用汉话道:“那臣妾就自个去了。这位妹妹看着眼生,可是中原来的?”
 我作揖道:“回王后,民女确是中原人。”
 叶赫氏道:“哀家自小就对中原的风土人情着迷,姑娘若是得空,便给哀家讲讲中原轶事如何?”
 赫朗赤话未出口,我已经说道:“承蒙娘娘垂爱,民女闲暇。”
 叶赫氏道:“这便是好,陛下政事繁忙,姑娘去哀家帐中,我们畅谈一番才是。陛下?”
 赫朗赤不耐的挥挥手道:“去吧。”
 叶赫氏的大帐虽不及赫朗赤的显阔,但华丽尽显,绡烟罗帐,白玉石枕,雕空的香薰球,纹花的木屏风,柔软的绒毯铺地,手工的刺绣挂墙……
 我们面对面席地而坐,之间横着一张梨木桌,摆着草原特色的糕点和奶白色的茶水一般的饮品。
 叶赫氏遣退了婢女,举杯敬我。
 我施以还礼,道:“王后不必介怀,民女哪里来自会回到哪去。”
 叶赫氏抿嘴轻笑,缓缓放下了茶杯,道:“一直以来我都有种感觉,感觉会再见到你,泫汶。”
 我一惊,去摸脸上的人皮面具。
 却听叶赫氏笑道:“今个一早颜姬跑到我这哭诉,说陛下为了一个其貌不扬的女子把她从床上摔了下来……”
 我不禁轻笑。
 叶赫氏道:“陛下对待女人,不管出于何种目的,是利用也罢,宠幸也罢,绝不会失了温柔,
 于是我想到了你。”
 “我?”
 叶赫氏苦笑道:“这一个多月,我便觉得陛下在等什麽人,常常深夜独坐大帐中,一个人自斟自酌……现在想来……”
 “王后……”
 “而你刚才那番话,若非睿智之人绝说不出来的,而对于泫汶的细腻心思也是最令陛下心神为之向往的。”
 叶赫氏按住我的手,道:“泫汶,有时我很羡慕你,能够走进陛下的心里,可是静下心来想一想,却觉得你……你很悲哀,一路飘摇,何处才是你的终点?”
 我怔怔的看着她,突然觉得这是我所见过的女子之中最不凡的一位,淡然处之,她真的能够做到。
 她接着说:“陛下也同样悲哀,他明明知道你们不可能相守,却抛不开心中的执念。”
 叶赫氏暖暖的体温传到我冰冷的手上,她说:“你们都太过于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了,这样反而不能快乐。”
 “我欣赏他,欣赏这苍狼一般的男子,但,能陪他走下去的人,只有你而已。”我真诚的看着她说。
 之后的几日我住在叶赫氏的大帐中,过着清闲安然的日子。
 我们促膝长谈,时常秉烛至深夜,我给她讲中原辽阔疆土之上的奇闻异事,她给我讲蛮夷茫茫草原脉脉黄沙中的风土人情和赫朗赤开疆扩土的艰难过程。
 赫朗赤偶尔也会来坐上一会,却只是沉默,安静的听着,眉头深埋着不知名的情绪。
 无奈,再多的慨叹也不过化作心间的一缕无奈的低吟。
 夜间起风,风声在原野间猎猎而响,时有狼嚎,尖利的声音清晰回荡在茫茫草原之上。
 我掀开帐帘向外间看去,天空浓密的黑陈,一轮细月光芒苍凉,淡淡的透明的光辉挥洒下来。
 巡夜的士兵经过大帐,我退回帐内。
 叶赫氏坐于铜镜前,身后的婢女在为其卸去头饰。
 我走过,捡起桌上的紫玉钗比在叶赫氏头上,道:“还是紫色适合王后。”
 叶赫氏温婉的笑道:“你就取笑我吧。”
 我刚要说话,却咽在喉中,身子一动向后掠出几步。
 来人黑衣蒙面,武功颇高,转瞬掠进帐内,拍晕了婢女擒住叶赫氏。
 显是没有料到我能躲开他刚才的一击,黑衣人右手捏在叶赫氏的脖子上,使她发不出声来。露在外面的眼睛冷冷的看着我,道:“你若是喊叫,她便是死人。”
 这声音,我不由一愣。手紧握,指甲剜进了肉里也不觉得疼。
 黑衣人道:“你是什么人,听得懂汉话,又会武功?”
 我不敢说话,我听得出他的声音,他有何尝听不出我的呢?
 叶赫氏脸憋得通红,疑惑的看着我。
 我指了指自己的嗓子,又摆了摆手。
 “哑巴?”黑人瞥了我一眼,转向叶赫氏道:“你可是这蛮夷王后?”
 他手上劲道略泄,叶赫氏大口的喘着气,点了点头。
 却看那黑人眼神一变,挥手向叶赫氏天灵盖打去。
 我一惊,须臾之间顾不得思量,纵身跃起,挥掌斜劈去挡黑衣人的手。
 不料黑衣人那是虚招,身子一侧便卸下我的力道,反手一抓把我拉至身前,点了我的穴道。
 叶赫氏刚欲惊叫,黑衣人出手急速点了她的哑穴。
 黑衣人面对着我,语气平淡,愈发的成熟。他说:“堂堂蛮夷王后,会留下一个哑巴作陪?你既不愿开口,可是怕我认出你来?”
 说罢,便伸手要揭我脸上的面具。

 旅雁孤云,万里烟尘,回首中原

 我低低叹了口气道:“修涯,这是何苦呢?”
 修涯伸出来的手僵在半空,面罩外的眼睛抑郁深沉,无边的黑。
 他的手缓缓揭开了自己脸上的面罩,青眉朗目,脊背挺直,蓄起了胡子的脸更显沧桑。
 岁月和苦难的确可以沉淀情感。
 他说:“你失踪多日,原来是来了蛮夷。”
 “颠沛多日,幸得王后所救。”我说起了自己这一路的遭遇。
 修涯深深的看着我,探究的眼神。
 我说:“你怎么会来蛮夷?”
 “爹无故在军中失踪,我怀疑乃是赫朗赤所为……”
 “修元帅失踪?”
 修涯点头。
 我说:“军中守卫不弱,元帅怎会不惊动众人便失了踪迹呢?”
 修涯摇头道:“我也不知。但若是谁有这个能耐,除了赫朗赤还能有谁?”
 我说:“修涯,你先放开我。”
 “我忘了。”修涯歉意的解开我的穴道。
 我目光望向远处,轻声道:“塞外戈壁飞沙,草原上风吹草低现牛羊的景色,我已经见过了,的确是平静的美,平静的令人感动,我此生算是无憾了。”
 修涯闻言身子一颤,眼中澎湃的俱是暗黑色的悲伤,他握着双拳,在沉默中犹豫挣扎。
 我见转移了修涯的注意力,却觉得无边的压力渐渐蔓上心间,压得胸口阵阵的疼。
 修涯握住了我的手,失了笑容的脸上清朗的气息不再,星眸绞着我,字字清晰的打在我木然的心底, “若这次,你还会跟我走吗?”

 修涯握着我的手慢慢放开,背着身子站了半响。转向叶赫氏道:“你若是出声莫怪我手下不留情。”
 我几乎不可察觉的摇了摇头,叶赫氏眼中含泪的点了点头。
 修涯在她身上一点,便听叶赫氏厉声尖叫道:“有刺客。”
 这样聪明的女子怎么会看不出来修涯不会杀她,又怎么会看不出我摇头的含义。
 叫声一出,帐外立刻人声响动,刀剑声起。
 修涯挥手点了叶赫氏的穴道,拎起她,另一只手拽着我冲出大帐。
 帐外里里外外的俱是士兵,手中的火把映明了黑夜。赫朗赤匆匆而来,目光扫了一眼叶赫氏,未在我这停留片刻。
 赫朗赤黑色的披风在风中扬起,神态傲然睥睨天下,朗声道:“修将军这是做什么,天朝怎可如此欺辱我邦!”
 修涯玉身长立,冷然道:“修涯身为罪臣,言行乃是个人之事,与天朝无关。”
 赫朗赤道:“那你便是擅入军营,掳我王后的刺客。”
 赫朗赤大手一挥,数十名弓箭手自后面窜出,拉开架势,对准了我们三人。
 修涯道:“赫朗赤,你的王后尚在我手中。”
 赫朗赤苍狼般的回眸中冷光一闪,肃然道:“我草原男儿怎可受人要挟,素闻将军修涯行事光明磊落,不料却是这般挟持夫人想要挟的小人。”话锋一转,直视叶赫氏,平淡的语气却不失帝王之势道:“朕,不会忘记你。”
 叶赫氏眼中的泪终于滑面而出,却喜极而泣的微笑,咬着唇决然的点了点头。
 修涯被赫朗赤一番冷言相激,不禁默然。
 我看向赫朗赤,他虽然没有看我,但是我知道他看到到我,于是我轻轻的笑了。
 赫朗赤似是知我所想,一束白刃的冷光打来。
 我揭开了脸上的面具,在众人的抽气声中魅然一笑,道:“陛下,我们又见面了。”
 赫朗赤定是咬牙切齿的恨我,但脸上却笑道:“原来是水汶夫人,不曾想别过数月,今夜能再见夫人倾城之姿。”
 “只是……”赫朗赤挑起眉毛,“夫人易容改装混入我军营又是为了什么?”
 我道:“陛下误会了,泫汶是被贩卖军妓的贼人掳来的,若不是易容改装,怕是活不到今日。”
 “既是如此,今晚朕便设宴为夫人压惊,夫人走过来便是。”
 我低声对修涯小声道:“挟持我,快。”

 赫朗赤脸色变得很难看,狠狠的盯着我半响,强压着怒气挥了挥手,弓箭手霎时退到后面,士兵让出一条路来。
 修涯道:“修涯如今已是草莽之人,所作所为全在个人得失之间,望王上见谅。”
 说罢带着我纵身而出,向树林奔去。
 青山环绕,密林葱郁,广袤的天穹暮色幽黑,无边无垠的蔓延至天际,璀璨星光点缀其间,和着皎白的月光映明了夜色。
 春末夏初,原本清凉的夜风夹杂了几分稠稠的暖意,拂过脸庞留下些许残温。
 这世间有的人,你以为情缘了绝,此生不见,却不想世事本就恼人,命中有劫数却无定数,没有人可以运筹帷幄料得万事,也许在转身的一霎,那个人,就再次莽撞的闯进你的生活。人,与人生而言不过微如蝼蚁,与天地而言不过沧海一粟,很多时候就算你抱紧身躯也握不住自己,何况别人的人生呢。
 修涯静立远望,望向蛮夷的大帐方向。
 我站在修涯身后,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觉得他黑色的衣袂翩然,整个人透着萧索,惹人心酸。
 情丝斩断,三生缘尽,此时此刻,修涯,我该怎样面对你,在我亲手杀了修升之后。
 他,稍显暗陈的声音恰在此时响起,“泫汶,我爹他……怕是已经……”
 看着他颤抖的双肩,看着他寂寥的身影,我唯有柔声道:“不会,修元帅乃是非凡之人,不会出事的。”


 我立在原地,沉默的看着修涯,安慰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月色冷然的白,透过枝叶间的缝隙投下斑驳的光影。
 风止叶静,天地之间似乎突然归于宁静。唯有我与修涯的呼吸声清晰可闻,一下下的,在彼此的注视中继续着人类最原始的本能。
 却听一声低鸣,我心头一紧,抬头便见一只白色的苍鹰在树林上空飞翔。

 我点了点头。
 他说:“泫汶……”
 我道:“修涯,别说了,说什么都晚了。”
 修涯朗目密着深深的痛色,黑色的衣衫衬得脸上一片阴霾。他默然的看了半响,所有的情感俱
 化作嘴角的一份无奈的微笑,却是那样的苦涩,他说:“是晚了,晚了……”他手摸上心口,
 道:“泫汶,这里有你,我便不会寂寞……”
 泪终于涌出眼眶,如同串珠断裂,一颗颗哗啦啦的滴落,我抱住修涯的胳膊,哭道:“不要说了,修涯,求你不要说了……”
 修涯抬起另一只手意欲抱住我,却停在半空中,僵了半响无声的垂落身侧。
 他手指凑到嘴边,吹响了哨声。


 番外修涯――苍茫一梦

 大漠黄沙漫天,随风而扬,茫茫戈壁,远眺无边。生命在辽阔的背景下异常渺小。
 浮生几尽,皆归尘埃。
 当繁华褪去,露出生活本来的面目,一切真实而茫然。
 疼痛,生生不息止。
 起风,风吹散了手边的信纸,在黄色的沙粒上翻滚,渐渐远去。

 而我,思绪纷乱,情感无法明述。
 于是,我又想起了她,于大漠的静夜里。
 那个美若仙子坠入凡尘的女子,那个眸光清凉锐利的女子,那个心思狡黠睿智的女子……却也是我修家的仇敌的女子,泫汶,或是倾城瑭姻。



 然而,人生许是由些许不可预料拼凑而成的,上天戏虐的本性不改。当你决心放弃的时候,诱人的钓饵便伸到了嘴边。

 我不知心中到底有几分相信,也不知道自己怀着怎样的心情去靠近她,去了解她。
 然,泥足深陷的人只是我而已。
 泫汶做得很好很真,除了姑母,几乎没有人认为她还保留着前世记忆。她的一颦一笑,真切动人,媚惑人心,内里却满藏仇恨,对姑母刻骨铭心的恨,对修家根深蒂固的怨。
 只是我们都不知道。
 无法想象,一个柔弱的女子如何背负几世仇恨过着生不如死的生活,心心念念的只有复仇,情感成了仇恨的祭品和怨念的牺牲品。
 仇恨结成心茧,层层密密蒙了心脉。
 她的真心,我们看不到。
 她待我有几分情意,今夜,我突然不再想知道。
 对瑭姻而言,遇到王上那样仁义天下以民为先的君主,是她的不幸。

 月,明。
 大漠的天空格外的澄净,明月皎洁,遍洒银光,月色下一颗颗沙粒细小而晶莹,微小如尘沙,亦可以在大漠中生活的这样安静满足,我相信,我也可以。

 也许,忘却,才是我们这些活着的人最好的解脱。
 她,终究还是爱上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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